舊時代paro,大概可能應該是明治年間,背景設定沒寫很細。
先婚後愛,秀托女裝,文內的家人朋友全部私設

我必須先說我人生第一次噴了三萬字,然後滾床單只有兩千多我現在超心虛,我為什麼要點開獵人馬拉松呢好久以前吃CP的記憶全部回來了,難道這是這些年都沒寫的字數一口氣噴出來嗎,真的不能這樣欸我的續航力真的撐不到篇篇三萬字欸

以下正文


 

 

 

  拜因家的少爺近日成婚了。
  「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堵在巷弄出口的人群如此叫囂,脫下立領外套的制服像是掉毛的烏鴉,模仿著要替死神傳達旨意卻力不從心。
  在仲夏還做這種蹩腳的仿效,根本不足畏懼。拿酷戮・拜因大手一揮,要兩名夥伴退後,橫眉豎目的朝挑釁的來人咆哮:「我正愁找不到你們算帳呢,渾蛋!」
  事實上,拿酷戮從未與眼前的不良少年們說過話,對方也沒和拿酷戮結過什麼怨。他們找的是拿酷戮的同桌,那兩位隨地吐口水激怒他校學生,打架得了兩敗俱傷,回頭向拿酷戮抱怨的夥伴。年輕氣盛的少年只講義氣,誰對誰錯根本不是重點,誰打了他兄弟他就打回去,如此而已。
  即使那所謂的兄弟前不久剛嘲笑他娶了個醜八怪老婆來著。


  ※ ※ ※


  很輕很輕的腳步才不會在緣廊落下聲響。拿酷戮重新扣好制服上所有鈕扣,還是掩飾不了東一塊西一塊的破損與綻線,更別提指節發疼的瘀青與破皮。他能想到的就是由後院溜回房裡,父母的責罵少聽一些是一些。
  拜因家剩你一個兒子了,你得爭氣點。
  是是是,單槍匹馬挑翻一票烏合之眾,總算爭氣了吧?
  一聲鳥叫令拿酷戮踩個空,所幸立即穩住重心沒跌跤,可還是往木地板踩了聲不大不小的巨響。拿酷戮沒計算到坐在緣廊邊的人影,他還沒習慣家裡多了一個人這件事。
  原先瞧著籠中畫眉的人轉過頭來,起身凸顯出他修長的身形,甚至要比拿酷戮還高。消瘦的臉上擰起眉頭,要不是那些皺摺,否則沒有眉毛的他還真看不出那細微的情緒。
  「夫君,您又在外頭打架了?」秀托踩著碎步上前,顧不上他照料的鳥籠,因為他只有一隻右手能阻止拿酷戮撇過頭遮掩傷勢。
  拿酷戮是有點不爽,但他不怪他兄弟。秀托的和服只襯得他皮膚更加蒼白,細長的鼻樑把臉拉長得神經兮兮,拿酷戮不會說他醜,就是外人遠遠看著,老說這新婚妻子不像拿酷戮這種青春期少年會喜歡的秀麗少女。
  以妙齡女子的標準實在說不上好看吧。不過拿酷戮從婚禮前便知道,秀托是實打實的男兒身。
  「別跟老爸老媽說啊,只會一直唸心平氣和心平氣和,煩都煩死了。」拿酷戮有些窘迫的甩開手。
  秀托只是嘆了一長氣。「您這臉上也都是傷,用不著我去說吧。」
  說了可能也沒什麼用。秀托掩護拿酷戮溜進房裡,用單手侷促的替他上藥。就像對自己父母一樣,秀托唸了些什麼拿酷戮也沒聽進去,就只是愣神看他垂掛著的左袖,落在寬闊的肩旁晃呀晃,女仕和服盡責的包裹嚴實,仍包不住他男性的臂膀。
  搞什麼鬼?他是男的欸?
  拿酷戮不是沒有抗議過。他隱約聽說過哥哥的指腹妻,早早說好要結為親家,對方卻一直沒能生出女孩。
  約定就是約定,沒有娘子可娶也得完成約定。沒有丈夫可嫁也得完成約定。
  哥哥早逝除了留給他繼承人的位子,也留給他這個過門妻子,這個出生便少一隻手臂而被決定扔出家門的包袱。
  簡直荒唐。
  「夫君?」秀托以指腹撫平拿酷戮臉頰上的敷料。「您有在聽嗎?」
  「……啊啊,煩死了。」拿酷戮撓撓後腦,他的年紀還不能夠理解這份不快。「直接叫我拿酷戮就好。」
  秀托臉上的皺摺又更深了。「那怎麼能──」
  「我說可以就可以啦!」拿酷戮習慣性大吼。他就是這樣才老在外惹事,一臉兇狠像所有人都欠他八百萬。他只是對丈夫的身份感到彆扭罷了。
  紙門外的畫眉稀落的啼了兩聲又止。秀托略收下頜,冷冷瞧著眼前身著學生服的男孩。稱呼男孩或許有些失禮,他明年就要畢業了,是即將被要求成為一個接班人,早應該要能夠明辨是非的年紀。
  「……僅限只有我們兩人的場合。」秀托收拾起醫藥箱。「在外我該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
  是詫異?還是錯愕?拿酷戮安靜下來。他本來做好吵架的心理準備,對方卻沒要和他吵。
  要說不一樣就是,沒被完全採納,也沒被完全否定這點吧。


  ※ ※ ※


  「拿酷戮!拿酷戮!拿酷……你在看什麼啊?」
  同校制服的夥伴遠遠的就喊著他的名字,拿酷戮依舊蹲在原地看隨意拾獲的報紙。他的同伴都很習慣他的大嗓門,故拿酷戮也很習慣自己的朋友老是大驚小怪。
  「『襲擊人的巨大怪魚。從頭延伸到尾部的堅硬鱗片』……」拿酷戮喃喃唸著報紙插圖旁的文字。「莫老五老師應該會想看。」
  「你也太喜歡莫老五老師了吧。」同伴噗嗤一聲笑出來。「你當初怎麼沒跟老師結婚啊?」
  「那是因為你都沒在聽老師上課!」拿酷戮將報紙捲成棒狀往同伴腦門上一敲,隨手插進後口袋裡。「所以?你突然慌慌張張的跑來找我做什麼?」
  同伴似乎現在才醒悟過來。「昨天那幫人把我們的人帶走了!」
  「你怎麼不早講啊!」

  這裡也有個人蹲在地上。
  雖然穿著女性和服,端看背影還是容易誤認成男人,高挑的「她」蹲踞在轉角邊鬼鬼祟祟的窺視引來不少側目。
  可能是覺得這麼大一個人就這麼藏著掖著反而招人懷疑,秀托被喚出來跑腿。他的懷裡抱著今晚晚餐的魚,商店街就是女人家的聯絡網,也是表態自己清明正常的舞台。任何一隻離群的鳥都沒能獨力活過寒冬。
  問題是群聚的人實在太可怕了。
  凶神惡煞的學生制服壅塞在轉角另一頭。第三批了,秀托不管換哪條路徑都還是遇到這間學校的人馬,他可沒有勇氣從那群牛鬼蛇神旁邊走過去。但他嫁來此地的時間也不長,再繼續繞路下去真的要找不著回家的路了。
  「還沒有找到人嗎?!」
  對方看似頭領的人物遠遠一吼又嚇了秀托一跳。他果斷起身準備掉頭找其他遠路。
  「我們已經逮到一個人了,拿酷戮他一定會來的!」
  秀托的木屐踩了兩步又停下。過遠的距離只夠他聽見關鍵字,並把講者的聲音聽成了自己公婆的語氣。
  還有拿酷戮撇過頭向斜下看的眼神。

  有些人可能不相信,拿酷戮並沒有混幫派。
  「在那──唔!」
  「笨蛋,你現在衝過去只會一起被抓。」拿酷戮將同伴拉回暗處,超乎尋常的冷靜。
  令人意外的還有,拿酷戮在學校是前段班的優等生。有人會說那是他遇到好老師的栽培,不過拿酷戮本來就天資聰穎,他只是碰上個不會一昧阻止他打架的老師。
  「『對方人多勢眾的時候就跑。』」拿酷戮的粗眉擰著怒氣,向後拉扯出狂妄的笑容。「那些小嘍囉才不需要我們操心。」
  他只有一點失算。就是老跟他勾肩搭背的兩位朋友,腦子都不太靈光。那位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夥伴坐在某間破屋前面,似乎只有雙手反綁,跑是跑得掉──若周圍不良少年們的視線移開的話。
  偏偏這位夥伴在被揍得有一隻眼睜不開的情況下,眼裡只能看見熟悉的我方身影。
  「拿酷戮!」
  成群痞樣的少年唰地轉向同一邊。拿酷戮沒打算收回他的笑,他一把將同伴推開到反方向,自己挺身走出陰影處。「看來你們很猴急啊……來吧!」
  第一拳就朝對方的鼻樑揮下。
  看制服就知道這是有名的混混學校。非當地人的秀托不會認識,純粹明眼人看氣氛也知道別淌渾水。如果他有膽站到拿酷戮身旁,他一定會喊拿酷戮傻子,何來的魯莽會覺得自己能以一當千。本能在叫他掉頭,離紛爭現場靠得這麼近難保不會被波及,然而理想是趁現在就把拿酷戮一併拉回去,在還沒受傷不會被長輩嘮叨之前。秀托的腦子裡有許多預演,可一踏出腳步他又縮回牆角。可是,可是……
  如果兩個人一起,會比較有勇氣吧?
  秀托的視線範圍看見與拿酷戮同校的制服,兩套。
  「啊!?妳是、那個……?」被拿酷戮推開的同伴出現在破屋附近,就在秀托偷偷摸摸躲藏的圍牆死角內。「拿酷戮他老婆?」
  交給另一個繞到後方來救人啊。秀托微微點了頭,剛要開口就看對方衝了出去,連忙拽著衣襬把人拖回來。
  面著半生不熟的人覺得尷尬,想快速離開現場去救同伴的少年震驚回頭,訝異拿酷戮怎麼娶了個力氣這麼大的老婆,眼見對方緩緩直起身子,竟比他這青春期的男孩來得高,愣是在原地張著嘴說不出話。
  這小子腦筋不太靈光。秀托和拿酷戮得出相同的結論。
  「……等他們沒在看再過去。」秀托見少年停止動作,鬆手朝地上撿了兩粒石子。
  「什什麼?他們一直看著啊?」少年結巴著指向夥伴身旁零落的幾人,想必拿酷戮指使的是抱著人就跑的作戰,只是這少年沒考慮到他衝去抱人時會先被揍。
  秀托移步重心,已經許久沒人瞧見他袖內結實的肌肉。捏著石子的手背停留在空中浮現青筋,秀托謎著眼直盯與拿酷戮同款的校服。
  在對方不經意轉過頭與他對上眼的那瞬間,秀托遠遠擲出石子砸中破屋的其中一扇玻璃。第二枚擊中反方向隨處堆置的廢木材。
  「就是現在!」
  所幸這兩個說難聽點是笨的小伙子,還能好聽點說他們耿直。被綁住雙手的少年在看見同伴的那一刻仍舊想也沒想的喊出朋友的名字,同時雙腳也開始動作往他們的方向衝。看管他的人多了回頭查看聲響的動作而慢了兩拍,眼睜睜看著人質被他的同伴拉了一把。
  拿酷戮沒有錯過這幕光景。他一個上勾拳又擊中一人下巴。「好啊!」
  「你們在搞什麼!」破屋內傳來震吼。
  一高大的壯碩人影從破舊的門框後出現。由制服可見是這幫不良少年的學校成員,渾身鼓脹的肌肉量不輸給拿酷戮,連身高都和秀托有得拼。
  「老大!」
  「叫你們把人帶到我面前!這麼簡單也辦不到嗎?」被稱呼為老大的少年啐了一口口水。眼見拿酷戮沒照預定計畫逃跑而是直直朝自己衝過來,狂妄的擺出架式。「你比我想像的有種嘛!」
  接著一條魚砸到了他的臉上。
  「你才是有種衝著我來啊!」拿酷戮無視那條橫空飛來的魚,一拳隔著魚身狠狠揍在鼻樑骨上。
  拜因家的餐桌少了一條魚。但因為拿酷戮在外打群架,他也被禁止吃晚餐。

 

  木造房屋裡總藏著不知何處遺漏的聲音。試圖鑿出縫隙的風吹來窸窸窣窣的談話聲,同遠方的犬吠分辨不出從何而來,又從何而去的消失蹤影。滑門嘎啦嘎啦的送了人進來,拿酷戮沒轉頭去看。
  「這是母親大人交代的。」秀托捎來幾顆飯糰,見拿酷戮側臥著一動也不動,就只是輕嘆口氣。
  拿酷戮對他有諸多不滿。這是秀托合情合理的猜想,或許根本不用猜,這位已屆成年尚差個幾步路的男孩根本還學不會表面功夫,何況面對硬塞過來的婚事。他本就不奢求會遇到多慈眉善目的丈夫,只是瀰漫在房內的啞然無聲仍推擠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這麼做是對的嗎?秀托放下廚房拿來的飯糰。拜因家是要面子的,秀托摸得透這點,但他摸不透下任當家是否也要這個面子。就性別而言他不指望培養感情這條路,最糟的情況就是等拿酷戮掌握家中實權,立刻就休了他這個正妻。
  沒用的人只能等著被淘汰。秀托垂目看向不稱身的和服,左袖再次不受控的滑落。
  此時的拿酷戮手撐著頭,隱約能摸到太陽穴浮現的青筋。打架讓他肚子很餓,但他就是不想轉身看秀托。
  「多謝嫂子救命之恩!」兩名夥伴中氣十足的朝秀托鞠躬道謝的畫面目前仍在他的腦海中重播。
  「喊什麼嫂子啊你們!」
  「別那麼見外啊,你是我兄弟,我兄弟的老婆就是我嫂子,有什麼事我倆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臉上掛彩的少年拍拍胸脯又拍拍拿酷戮的肩。
  拿酷戮其實頗擅長逃避的。那是秀托第一次和他的朋友圈有所接觸,平時拿酷戮連自己已婚的事實都不想面對,更別提將妻子介紹出去。再說他很清楚朋友的個性,肯定會瞎起鬨一番,就像他小學時替隔壁巷的姑娘摘了顆柿子,就被玩伴嘲笑了一星期男生愛女生,明明拿酷戮對那女孩沒什麼興趣,偏偏玩伴一笑起來,女孩也對他嬌羞的笑。逃跑飛快的拿酷戮該怎麼辦呢?沒錯,從此他看到那個女孩就跑。
  問題是這是他房間,他無處可逃了。而且正因為他逃避談話,一個閃神肚子咕嚕響的聲音便充斥所有角落。
  「……拿酷戮您還是多少吃一點吧。」
  「……嘖,拿來啦!」
  拿酷戮心不甘情不願的坐起身。上戰場就該填飽肚子,吃好睡好,無論那個戰場是學校考試還是校外打架。婚禮前他也睡了一頓好覺,說要讓他娶男人為妻,他甚至先做好要打一架的準備──既然都是男人,就靠拳頭決勝負。拿酷戮的字典裡根本來不及寫上婚姻二字。
  結果來的是溫順過頭的秀托。拿酷戮瞥眼瞄秀托的側顏,秀托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而移開目光。不,用溫順形容並不太恰當,他只是和老爸老媽站同一邊,老爸要他跟兒子作對,他就會聽話的作對。想起老爸破口大罵的嘴臉,拿酷戮手裡的飯糰被捏得變了形。
  可是他也有聽我的好好叫我拿酷戮耶?
  拿酷戮的思考跟著他的目光停止了。
  「你在看什麼?」拿酷戮問。
  凝視得出神的秀托一瞬露出慌張的表情,又立刻恢復往常的穩重。
  「那是什麼?」他指的是拿酷戮撿回來的報紙。怪魚追趕人類的插畫就攤開在最上方。
  「啊?看也知道吧,有人被奇怪的魚……」拿酷戮將飯糰囫圇兩口吞下肚,突然停止動作。
  「……對喔,你看不懂。」
  秀托沒有回話。好不容易流通的話語戛然而止,被不知哪條巷弄的犬吠啣進夜裡。


  ※ ※ ※


  「那可能是鱘魚。」
  正午的太陽稀釋了莫老五吐出的煙霧,映在水龍頭上反射,差一點就能照亮桌上浸著雙氧水的魚骨。舊校舍的三樓把校園嘈雜隔得老遠,徒留生物教室裡的標本罐靜靜躺在陰影處,窺視不該在午休時間出現的學生。
  「鱘魚?」拿酷戮一屁股坐在實驗桌上,格外耐心的等待莫老五老師持菸斗多吸了一口菸。
  「鱘魚的背上有個被稱為骨板的構造,由頭部延伸至尾部,一共五道。和『堅硬鱗片』的敘述相符。」佇立窗邊的莫老五一如往常的笑出聲,像個解開謎團的自負偵探。「這種魚體長可以達到三公尺,又生得奇形怪狀的,突然看見會嚇一大跳吧?」
  「所以又是一知半解寫出來的報導囉?」
  「可能吧。不意外就是了,畢竟是經過口述轉達過的內容,就連一個人眼前看見的東西都不見得能相信了,何況是兩個、三個、四個五個更多的人。」莫老五哈哈大笑,更多煙霧飄散到四周,就快要把他整個人給掩蓋的錯覺。
  「但這是可以避免的吧。」
  「喔?」
  拿酷戮折起報紙,細細描繪鱗片的怪魚躍然紙上,被攻擊的人眼神驚恐,以繪畫的角度而言是幅可圈可點的作品。拿酷戮的拇指正好壓在畫中人的身上:「如果這傢伙有好好說出來,他只是捕魚時被一條特別凶的魚給咬了,那條魚雖然比他身高要長,但不至於大到能一口吞下一個人,也就不會有什麼襲擊人類的巨大怪魚出現,民眾也不會因此恐慌。」
  「他不肯說出事實,是他的問題。」
  莫老五的菸斗進入陽光底下,指節被曬得微微發燙。而他的學生始終坐在桌子上,一個還等不到被太陽曝曬的位置。
  「你的想法不完全錯。說謊是不對的。」莫老五再次啜起菸斗。「但有時候啊,謊言是別人替當事者說的。」
  「啊?」拿酷戮揚眉,質疑裡更多是困惑。而莫老五老師早已習慣這位學生沒有上下之分的語氣。
  「今天不是又有人說你娶了個男人婆嗎?」
  「喔,所以我揍了他一拳。」
  「對,我晚點再跟你談談暴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這件事。」莫老五的眉毛難得垂下來,眉尾盡是無奈。「如果你沒有澄清,對方一句玩笑話就可能從『拿酷戮娶了個男人婆』演變成『拿酷戮娶了個男人』,然而對方並沒有說謊的意思,只是聽的人漏了一個字,傳出去就變成謊話了。很多『傳聞』都是這樣演變來的。」
  拿酷戮心裡咯噔一聲,一時不知該消化老師的言論,還是震驚老師隨口說說就說中了。
  「那、那我揍他沒錯吧!只要讓他閉嘴就行了!」
  「你可以讓全世界的人都閉嘴嗎?」莫老五的煙沒有一縷可以飄到拿酷戮眼前而不消散,但拿酷戮懂他的意思。
  「如果不能,那你只管回去好好疼你老婆就好。」
  「誰要疼、那傢伙……」
  拿酷戮囁嚅得小聲,但莫老五沒有錯過。他又變回那個豪邁大笑的爽朗老師:「我明白、我明白,你這年紀論結婚的確是太早了,哈哈!」
  「但是拿酷戮,你聽過『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這句話嗎?」
  老掉牙了。拿酷戮敷衍的點點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做妻子的都會在背後無條件支持丈夫?」
  水龍頭洩出的滴水聲補足了拿酷戮停滯的空檔。他呆呆看著窗前的莫老五老師,在未開燈的教室裡,半長髮被外頭過亮的光景剪成一筆修長的剪影,讓他想起睡榻前的秀托,放下的長髮被燈火照出輪廓,偏偏照不出表情。
  秀托很聽老爸老媽的話。老爸要拿酷戮不要惹事,秀托提了;老媽要拿酷戮不要貪玩,秀托也叮嚀過了。
  但秀托從來沒有真正對他說過一個「不」字。
  「……沒有。」
  「因為她只有你了。」莫老五的臉埋沒在煙霧之後。
  「拿酷戮!」
  走廊傳來熟悉的聲音打斷他們對談,是經常與拿酷戮一起行動的兩位同學。他倆對生物課都提不起興趣,遑論跟著拿酷戮三天兩頭找莫老五老師報到。即使如此還特地來找他,肯定有什麼事──拿酷戮回頭,見著第三人的身影而表情僵在原地。
  兩名少年夾著秀托,嘻皮笑臉的嚷嚷:「拿酷戮!你的愛妻便當來了!」
  「愛個屁啊!不就是換個人送便當嗎!」拿酷戮跳下實驗桌,三步併作兩步搶走秀托懷裡的包袱。「反正一樣是廚房的老太婆做的吧!」
  「我多少有幫一點忙。」
  「不用做那種多餘的補充說明!」
  「不用那麼計較啦,」一旁的少年刻意掩著嘴湊到拿酷戮耳邊。「不是親手做的,也可以親手餵啊。」
  「混帳──!」
  像個小學男生似的,拿酷戮與他的同伴開啟教室裡的你追我跑。秀托只是靜靜遠觀,視線落到莫老五身上時才微微頷首。
  「外子平時受您照顧了。」
  「哪裡,我應該做的。」
  寒暄到此為止──應該是這樣的。若是事後回想起這天,秀托會說莫老五的菸斗有股魔力,萃出的煙霧在光線下顯得稀薄,卻如牢固在眼底的指標,延伸至櫃頂那極易被忽略的陰影處,明確而筆直地指著,看這邊。
  扭曲而醜陋的黑色木乃伊就躺在標本罐裡,瘦骨嶙峋的矮人張著嘴,下半身是條蜷曲的魚尾。
  「那是假的。」
  莫老五的聲音將秀托喚回現實,此刻他才驚覺自己竟踏進教室──他原本徘徊不前,不敢獨自進來找拿酷戮的教室。
  「這是由兩個個體縫合起來的人造品。」莫老五自然的站到秀托斜後方,比起介紹收藏品的行家,更像個傳承知識的地方耆老,或者說,就是老師。「『牠』的牙齒只有20顆,是一個人類小孩的乳牙數量,尤其第二臼齒才剛萌發。從發育特徵來看,可以判斷上半身是個幼體,甚至可能還不滿三歲。」
  秀托嚥了口口水。他沒有預料到標本的主人會說這些,甚至不敢轉頭直面莫老五。亦或是,他的目光被牢牢釘死在人魚之上,久久無法移開。
  「但是『牠』的尾巴──魚的年齡可以從鱗片紋路來判斷。當然得拿顯微鏡來看,魚鱗就像樹幹,從年輪可以看出這條魚活過多少個年頭。」莫老五的尾音微微高昂,沒細聽還聽不出來。「這條魚尾巴,粗估有三百歲以上。」
  拿酷戮和同伴的爭吵忽遠忽近,卻如隔著一層膜般穿透不進他們之間。秀托是很安靜的,他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更準確點說,絕大多數時候閉嘴總是好的,尤其對著初見面的生人。果然是因為那根菸斗吧,秀托沒來由的有著,身後這個男人掩藏不住的欣喜正在刺探他,的自信。
  「『牠』真正的價值,是那條魚。」秀托輕輕地為莫老五接出下一句話。
  莫老五大笑出聲,引來架著朋友脖子的拿酷戮側目。這無意的一瞥搞不好是拿酷戮第一次細細端詳秀托也說不定,因此他得花上好些時間才能明白秀托的眼神代表著什麼。
  「很可惜吧?為了讓這具標本產生更高的價值不惜偽造成人魚,殊不知魚的本身就是絕妙的寶物。」莫老五的煙遮不住他的笑意。「真想看看完整的魚,活了三百年的魚,真想看看啊。」
  「老師你都講幾百次了,沒被做成標本的部分怎麼想都肯定被丟掉了吧。」拿酷戮還在跟朋友拉拉扯扯,不知第幾遍的搶回便當。
  「當然是因為老師很寂寞,才會一直講啊。」其中一個少年突如其來插了一句。
  「啊?」
  「不趁現在講一講,拿酷戮就要去跟嫂子卿卿我我了,到時候老師說什麼都沒人聽囉!」
  「你這臭小子!」
  「哈哈哈,是啊,老師可寂寞囉!」莫老五深吸一口菸,彷彿宣告時間繼續流動,水龍頭反射的光斑隱隱跳躍到他身上。「拿酷戮午休時間都會來這裡找我。如果想多個聽眾,我隨時歡迎。」
  似乎此刻才察覺莫老五說話的對象。秀托戰戰兢兢的轉過頭來,他覺得自己應該開口說些什麼,乾啞的喉嚨懸在空中。
  「可惡!」拿酷戮慣有的怒吼橫跨教室而來。雖然遲了些,他總算接受被朋友笑話的事實──也不算完全接受,正如莫老五老師所說,他始終無法讓全世界的人都閉嘴。這種時候他究竟該怎麼做?
  拿酷戮抓起秀托的和服──正確來說是衣袖下的手臂。毅然決然地離開鬧騰的現場。
  「你們兩個啊,」莫老五嘖聲嘆氣。「就因為人家是夫妻,更要尊重他們的隱私,知道嗎?」
  「哎呦,沒那麼嚴重啦!」嬉鬧的少年們跟著跑出教室,很快就把老師的教誨拋到九霄雲外。
  生物教室終於回歸應有的平靜,莫老五再次將煙霧吹至陽光底下。雙氧水裡的魚骨咯嗒一聲,似是提醒著被拉走的秀托回頭浮現的嘴型。莫老五微乎其微的喃喃自語。
  「還真的是,很像男人啊。」

 

  「以後離那倆小子遠一點,依他們的個性不管怎麼糾正都不會改的。」拿酷戮蹲在學校屋頂扒著飯,毫無用餐禮儀可言,幸好旁邊只有一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人。
  「因為你不在班級教室裡,他們替我帶路罷了。」
  「追根究底,跑腿這點小事交給下人去做就好了吧!」拿酷戮噴了兩粒飯粒出來,要是在家裡的餐桌上肯定被罵。「我知道你想討老爸老媽歡心,但是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就不用裝什麼恩愛夫妻了!」
  風帶來一朵還不至成為烏雲的寬厚雲層,為夏季帶來難得的涼意,也撩起秀托耳際散落的髮絲,他有些無奈的撥開貼在臉頰上的細髮。
  「那不是目標,而是前提。」
  停頓一秒發現風吹跑了他隨手帶走的報紙,拿酷戮一把抓住報紙時對上了秀托的眼睛。
  「我很感謝拜因家。所以在我能力所及範圍,能幫上的忙我盡量幫。」秀托堅定而沉穩的編織語句,眼神卻彷彿沒看著任何東西的空洞。「而這全建立在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願意收留我的前提下。」
  不應該是這樣的。
  雲層緩慢的前進,減去不少中午的烈陽,也為他們投下若有似無的陰影。拿酷戮直盯著秀托,試圖回憶陽光下的他究竟是何模樣。他很確定秀托不該是這樣的。
  在那個被標本罐環繞的教室裡,秀托的眼神是如此閃閃發光。
  風把手中的報紙吹得啪啦啪啦響。或許他早就看過那個眼神了。
  太陽終於從雲層後方露面,刺進拿酷戮的眼睛。他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而他也有幸遇到個好老師。
  「『魚』!」拿酷戮吼。
  秀托的目光陷入短暫的錯愕,眼見拿酷戮攤開報紙,龐然大物的怪魚插圖被曲折的筆畫圍繞。
  「『魚』這個字,在商店街會看到吧,這個字你看得懂吧!」拿酷戮激動的手指新聞標題,他總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即使根本沒生什麼氣。
  他可能也沒考慮到會嚇著秀托,換來的是個遲疑的點頭。
  「莫老五老師說過,讀書不單單是為了出人頭地,而是為了能夠獲得力量。」拿酷戮的音量幾乎整個屋頂都聽得見,只是現場僅有秀托一人。「只要你看得懂字,最起碼可以替老媽讀信;老爸的話,他高興搞不好還會讓你在店裡管帳。只要你能識字,你能做的事一下子就會變得很多!」
  是錯覺嗎?拿酷戮眼角餘光看見秀托的左袖迎風鼓起,像是裡頭真的有一條手臂。
  「我來教你!」吼得快要聲嘶力竭的氣勢,拿酷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用力。「我會教你讀這張報紙讀到一輩子也忘不掉一個字!你最好給我做好覺悟!」
  正午的陽光實在太強了。拿酷戮忍不住用力眨眼,瞇起的眼縫看不清任何形體。
  唯獨龍膽色的和服紛飛過視線交際。


  ※ ※ ※


  籠身尚未晃動,畫眉鳥便焦躁的在籠內跳上跳下。
  「喂,不行不行。」拿酷戮壓著氣音抱走對鳥籠亢奮搖尾的小狗,小心翼翼查看有無他人經過,以最快的速度躡手躡腳來到庭院的假山旁。
  好像不夠周全?拿酷戮在能擋風的造景夾縫布置好保暖用的毛巾,冬日到現在還拖著腳步不肯離去,雖然已經不是會下雪的溫度,還是藏在地板下可以避雨比較妥當吧?
  「拿酷戮?」
  思索中的拿酷戮驚得放下幼崽,連忙藏匿之餘看見秀托的身影,才鬆下一口氣。而因為他這慌張而後放鬆的動作,陰影裡髒兮兮的白毛小狗不受控的嗚咽兩聲。
  秀托手裡抱著奉茶的托盤,很快就聽出異樣。他閉上眼嘆了一長氣,才跟著環顧四周是否有別人存在,小聲而清楚的開口:「您明知道父親大人不喜歡那些貓貓狗狗的。」
  「不然能怎麼辦?這種天氣牠在外面會凍死的。」拿酷戮的青筋很自然浮現在額前,但他還是壓抑著自己別用平常的音量講話。「老媽現在不在吧?」
  拿酷戮會問起她也在所難免。這不是他第一次私自帶貓狗回家了,總要和老爸大吵一架後,再被老媽偷偷摸摸地把小動物放走。那隻畫眉可說是個例外,啼聲勉強入得了老爸的耳,姑且被留在籠中。
  那是秀托嫁進來以前的事,但拿酷戮似乎已經把他當作理想的分享對象了。
  「母親大人現在有客人。」秀托示意手中的托盤。「倒是您,父親大人要您去書房找他,他有事要和您談談。」
  談談?
  安撫好黏人的幼犬,拿酷戮嘴角下撇的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是單方面的演說吧。

  拿酷戮一直不能完全適應西式房間。
  榻榻米的味道令人安心固然是一點,他也不是全然排斥外來的東西,純粹是西式房間已經和老爸的書房畫上等號,而他怎麼也不情願踏進書房。
  老爸會坐在他的桌前,連正眼也不瞧他一眼的下命令。「你也差不多該到店裡學習相關事務了。早點熟悉是好事。」
  「我不要。」
  來了,低著頭往上怒瞪的眼神。拿酷戮輸人不輸陣的狠瞪回去,緊皺的眉頭隨著血管抽搐。
  「你是個大人了,不能耍任性。」老爸用手指敲著桌面,沒有打算起身,也沒有要喊拿酷戮坐下的意思。「你哥哥還在的時候我尚且不和你計較,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不可能讓你遊手好閒一輩子。」
  「說得那麼好聽,你分明就比較喜歡老哥吧。」拿酷戮譏諷的擠出笑容。「你不過是死了一個兒子,才想起來你還有第二個兒子罷了。」
  碰。同樣有著粗眉的男人一掌在書桌上拍出巨響,怒目相視沒有人要退讓。以至於沒有人注意到木板門的敲擊聲。
  「你年紀太小了還不懂。照我說的去做就對了。」
  「哈,現在又要說我只是個小孩子了?」拿酷戮的拳頭捏得死緊,用力到連短短的指甲都刺進肉裡。「說到底,你根本連我想要做什麼,都從來沒問過吧!」
  敲門聲又更大了。
  憤怒而高高在上的父親深吸一口氣,壓抑不住怒氣的朝門口吼:「進來!」
  與急促的敲門聲不同,木門緩慢的吱啞打開。秀托略低著頭,僅僅瞄拿酷戮的背影一眼,迅速的碎步至公公面前。
  「父親大人……今天的晚報,」秀托面對公婆的話語很早就不會抖了。「港口那有商船起火了。」
  終於出現威嚴與怒火以外的情緒,拿酷戮的父親搶來報紙,快速閱覽後便開始收拾自己的公事包。「不是我們家的船隊。保險起見我親自走一趟看看狀況,幫我叫人力車。」
  「是。」秀托恭謙而俐落的退場,有意無意的與拿酷戮擦身而過。拿酷戮少了瞪視的對象,視線往下飄到地面。
  他知道秀托想說什麼。拿酷戮也清楚,他能在這裡鬧脾氣,正因為他是那個男人的兒子。他們的爭執始於血緣的絕對,容忍也源自血緣的絕對。
  如果哥哥沒死,或許他能「墮落」得更痛快一點。
  木板地只有幾塊會被踩得嘎吱作響。拿酷戮沒特別避開,也沒特別踩到,大概是這棟宅邸老當益壯的證明。不像書房的木門,紙門坦蕩的在走廊投下黃光,只有人的影子還躲在模糊的和紙後,以為自己不會被窺見容貌。拖著腳步的拿酷戮遲遲沒走進被照亮的範圍,他雖然也喜歡和室,但他明白,住在和室裡的人無法真正藏住秘密,就像他紙糊般的隱私。
  「我記得那戶的小姐……不是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嗎?」是老媽的聲音。「捨得讓她來我們家委屈?」
  另一個聲音聽著耳熟,是拿酷戮婚前有過一面之緣的老婦:「不會不會,我偷偷跟妳說,他們這個女兒啊,其實是傻的。有人家不嫌棄,高興都來不及囉。」
  「哎,別別別,別再來個殘的了。」老媽嘖嘖聲的影子搖著頭。「可惜了生得這麼漂亮……唉,說實話,秀托那孩子是挺機靈的,就是……」
  「果然還是體面點的媳婦比較好啊。」
  風起了。拿酷戮的腳步最終還是沒有踏進燈光下。

  遠方的犬吠有氣無力的,偶爾會聽老爸抱怨。拿酷戮只希望牠平時多叫幾聲,指不定那老頭提早重聽,就聽不出是家裡有狗在叫了。
  在假山建立起的陰影裡,一抹修長的身影放下水盤。拿酷戮連聳起的肩膀都鬆懈下來,輕聲上前向秀托打聲招呼。
  「您想藏到什麼時候?」秀托眉眼間試圖擠出指責,嘴裡拋出來卻是平淡的語氣。
  「能藏多久是多久。」拿酷戮蹲下身摸摸小狗的頭,方才的不悅全拋諸腦後,勾起淺淺的微笑。
  「牠太有活力了,遲早會被發現的。還是快點替牠找個好人家收留吧。」
  「我也知道啊!問題是那兩個渾小子你又不是不認識,他們靠不住啦。」拿酷戮沒忘記要把吼聲壓下來。他心裡其實也有理想的對象,只是:「莫老五老師春天就要離開日本了。他也不好帶著狗一起走。」
  隱約聽莫老五提過,但秀托沒敢問。得到確定的答案讓他默默低下頭。
  「算是回去重操舊業吧。好像有一批鯨群要往北國去了,莫老五老師說他以前也追蹤過牠們好一陣子。」彷彿自言自語,拿酷戮不用特地去看秀托的臉,他知道他會聽。「我啊,想做跟莫老五老師一樣的工作。」
  庭園的細石子沙沙兩聲。拿酷戮依舊蹲在原地摸著小狗毛茸茸的頭。「不過比起海,我更喜歡山。山貓也好日本狼也好,我想親眼看到牠們的樣子,親自去走過牠們的足跡。我想知道更多關於牠們的事,而不是透過別人轉述。所以……我想去。」
  他大概沒發現秀托正細細端詳他的側臉吧。
  「父親大人會要您繼承家業的。」
  「囉嗦!我知道啦!」
  不是規勸,而是陳述事實。拿酷戮停下動作,他還是沒有轉頭去看秀托,彷彿他很肯定秀托那龍膽色的和服已經融入夜幕,再怎麼捕捉也無濟於事。
  「……我說你,」拿酷戮像是無意的脫口而出。「你能生孩子嗎?」
  秀托腳下的石子又發出聲響。「……您沒發燒吧?」
  「我腦子清楚的很!想也知道這是詰問吧!」很自然拋出修辭,畢竟是拿酷戮教的,他知道秀托的程度到哪裡。秀托學得很快,拿酷戮甚至還一筆一捺的教他寫字,現在秀托的字跡比拿酷戮還端正。
  「如果是父親大人找您談抱孫子的事,」輪到秀托垂目看著地面。「我想,在婚前他們就已經決定好配套措施了吧。」
  「我一點也不想和你結婚。」拿酷戮立起身,與站在書房裡一樣的姿勢,拳頭捏得死緊。「我很不爽!我不想聽那混帳老頭的話了!但是!」
  秀托仰起臉,視線就落在拿酷戮顫抖的拳頭上。
  「我沒有把握從此以後可以拒絕他所有要求!可惡,我不想聽他的,可惡!」全身顫抖的嘶吼著,像頭中了捕獸夾的野獸,只差在野獸不會哭泣。「如果真的要那樣,我寧願聽你的!」
  在小狗微弱的叫聲間沒有任何回應。
  「你想要到哪裡去,你就儘管說!至少!」拿酷戮停下來喘著氣。「有你能走也好。」
  「來不及了。」
  淚滴只是浸濕幾粒石子。拿酷戮錯愕的看向秀托,但他沒回看他的眼睛。
  「我寫的信,全部被退回來了。」秀托平靜地宛如在述說他人的故事。
  莫老五真的是影響拿酷戮深遠的一位老師。他永遠都會記得老師的煙霧,虛無縹緲,卻比文書,比雕刻在石碑上的文字還要清晰。
  他只有你了。
  奮力抹去淚水,拿酷戮拚死回想莫老五的每一句話,這些年來老師傳授他的所有知識,帶給他的所有力量,究竟該如何使用。他的父親說的算不上錯,拿酷戮是個大人了,但他也還只是個孩子。起碼現在的他仍然找不到最佳解答。
  「對不起。」拿酷戮放下他的吼聲。「對不起,說了那種話。你明明都嫁給我了。」
  「您不用道歉。」秀托的音量幾乎飄散在風裡。「那是我這個做妻子應該做的事。我辦不到,那是我的問題。」
  有問題的不應該是說謊的人嗎?拿酷戮看著秀托身上的和服,根本沒有一件女仕和服能蓋住他骨節分明的手腳。他也是啊,扯著秀托是個女人的謊,就因為周遭的人都說著一樣的謊。
  即使當事者根本沒有說謊的意思。
  「對不起。」現在的他只能吐出這句實話。「我只是……想用男人與男人的身份認識你而已。」
  我們可以是朋友。
  只是,來不及了。


  ※ ※ ※


  快要到櫻花滿開的時節了。
  級任老師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黑板,是有些人還在衝刺,但對部分該繼承家業的學生而言,此刻讀書的行為顯得多餘。拿酷戮就是沒在聽課的一員,他撐著下巴看窗外枝枒上的鳥,與家裡的畫眉不同,不會拍個翅膀就撞到籠頂,但拿酷戮很是擔心,那看上去是剛學會飛的亞成鳥,從那麼高的樹上萬一摔下去該怎麼辦?
  他該擔心的是他自己才對。
  臭老爸一定會叫他管家裡的店,然後趕緊娶個妾傳宗接代。就這樣不管他,擅自跑到山裡頭去?可他放不下老媽,好歹老媽總會為他緩頰,可以的話,他還是想聽老媽對自己說一句加油。
  好,就把店搞垮吧。只要沒店就沒繼承的問題了。拿酷戮做著天真的想像,窗外的鳥環顧四周的動作像在點著頭附和他。接下來是秀托,可不能指望老爸老媽會待秀托多好,新年那時他還幫著寫了賀年卡呢,只有老媽稱讚了秀托一會,就那一下。光紙門後的老媽態度就夠明顯了。
  到外面抱一個孩子,騙老爸老媽說是他的私生子,再對外說是秀托生的?說到底他們也不是討厭秀托,只是想要個可以生孩子的媳婦罷了。但是要去哪裡找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還有懷胎的十個月要怎麼辦呢,秀托會配合他演戲嗎?
  別再為了圓一個謊而說更多的謊了。
  拿酷戮彷彿聽見秀托的聲音,即使他沒說過這種話,拿酷戮就是覺得秀托會這麼說。
  羽毛長齊的鳥飛離枝頭。真好,真好啊。拿酷戮想著。

  拿酷戮還是到校門口去等秀托了。
  他也只有送便當這個藉口,在短短的午休時間聽莫老五老師臨時起意的課堂。有時是基本學識,有時是日常閒聊,不時穿插老師從前的經驗談,無論何種話題秀托都會細細聽進去,像株不肯錯漏一滴水的植栽。拿酷戮的兩個朋友仍舊是想到就特地繞過來嘲笑他倆一番,不過沒幾分鐘就開始自討沒趣,幾乎是打聲招呼就跑得不見人影,只留下遠遠的嬉笑聲,以及讓拿酷戮獨自到校門口等秀托的習慣。聽他們沿路嫂子嫂子的喊還是有點煩,拿酷戮寧願親自攔截秀托也不要讓他們假好心的帶路。
  秀托今天來得有點慢。這很正常,老媽臨時起意的使喚他也推不掉,這段空檔只讓拿酷戮多了獨自思考的時間。他的天真為他帶來莫大的自信,在心中沙盤推演違抗老爸的一百零一種方法。他只需要說服秀托站在自己這邊就可以了──畢竟秀托到現在還是聽老爸老媽的指示在行動。
  說也奇怪,拿酷戮應該在新婚那時就要知道秀托不會跟自己同一陣營的。甚至他根本沒指望嫁來的會是多好的人,再怎麼乖順也是老爸老媽安插在他身旁的監視器,把父母安排的妻子推得遠遠的才是上策之選。
  為什麼他現在會這麼期待秀托的到來呢?
  習慣性的原地蹲下,拿酷戮撿了根樹枝在沙地上往前畫直線。只是消磨時間。拿酷戮的線條轉了個彎,往後繼續直直前進。陽光把他的影子蓋在線條起始與結束之處,蓋不到上頭的弧度。
  就好像他的身高搆不到他的頭頂。
  發現自己快要察覺自己畫了什麼,拿酷戮尷尬的給線條勾上凸起,欲蓋彌彰的加上好幾對翅膀。
  他究竟想要勾勒什麼呢?拿酷戮一直以為自己很清楚該前進的方向。事實上,維持現況沒什麼不好吧。繼承也好娶妾也罷,就算當個聽話的傀儡令人不悅,但只要在老爸滿意的範圍,一定程度上他是自由的。
  替長長的線條畫滿翅膀,任何人問起他也不知道這是在描繪何種生物。下筆的理由被埋沒在沙土裡,沒人能窺見真相。
  真的這樣就可以了嗎?
  喀喀的木屐聲在逼近。拿酷戮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腦勺被曬得發燙,抬頭撞見秀托一臉慌張的小跑過來。
  「怎麼──」
  「發生什麼事了?!」秀托喊。
  拿酷戮回頭瞧秀托遠遠看見的光景。舊校舍的黑煙直達天際。

  舊校舍是校園裡最後一棟木造建築。這裡安置多數的科任教室,簡單來說,午休時間很少有人過來。反其道而行,加上它相對偏僻的位置,一些乖僻的學生會往這兒跑,不能說完全沒有人在。
  「消防隊呢?」
  「有人去叫了!快來幫忙!」少數在場的學生從公廁提出水桶,也塞了一個給拿酷戮。
  起火點是一樓,好死不死位於樓梯旁的教室。化學教室的酒精燈?還是有學生躲起來偷抽菸?該死,舊校舍的水壓不夠。比起滅火,先疏散所有學生離開現場會是更妥當的選擇。
  菸。
  本來冷靜判斷情勢的拿酷戮突然放下水桶。他的目光投到三樓。
  下一秒秀托拉住了他。
  「您想做什麼!」
  「還用說嗎?我去找莫老五老師!」拿酷戮要甩開秀托的手,直覺回頭瞪他。而秀托展現了他的手勁,皺起的眉頭間極少見的寫著不會退讓。
  「在確認老師的安全之前,先顧好您自己!」相對往常來說,秀托幾乎是扯開嗓門。「您一定會把老師放在第一優先,所以您不可以去!」
  「我錯了嗎!」拿酷戮同樣扯著嗓子吼回去。「我是要去救人,我有什麼錯!」
  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阻止我?
  莫老五老師的煙又滿溢在拿酷戮的腦海裡,在煙霧聚集又散去的縫隙之間還有秀托的臉。
  為什麼?
  秀托的眼神堅定。拿酷戮沒看過他這種眼神,沒有喜悅,也不是哀傷,更非怒氣。
  「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他們只剩您一個兒子了。」秀托拋出拿酷戮意料之內的句子。
  並在他意料之外的鬆手,將拿酷戮剛才裝的半桶水潑在自己身上。
  「如果是我的話,就沒關係。」
  拿酷戮瞪大雙眼,視野裡只有水桶哐啷滾落地面。春天不該有的熱度把他的背刺得發疼,他卻只能像個孩子,手足無措的找不著那龍膽色的身影。

  有聲音。在木頭被燒得噼啪響之後,是人聲,雖不能聽清是誰,但能確定有人在大吼。這個聲音致使秀托果決的朝起火點奔去,火勢已經延伸到樓梯間一半,勉強留著樓梯口。秀托瞧見樓梯上被火焰嚇著的學生身影,跟著喊要他們儘快逃生,並與他們反方向的踏上階梯。秀托以浸濕的衣袖掩口鼻,和服很礙事,他扯開下襬,在這將近一年來第一次全力奔跑。
  其實秀托不認為自己可以救到莫老五老師。是因為和服吧,穿上這件和服,就代表他得全心全力為拜因家付出。即使和服裹住他的雙腳,遏止他的行動,他還是認為自己該出一份力。
  又有聲音。而且是從下方傳來的。剛爬上樓梯中段即將轉過彎的秀托從黑煙之間看見了,就在一樓樓梯後方,經常被拿來放置雜物的空處,拿酷戮的兩位同伴被大火困得進退不得。他們八成是來舊校舍找拿酷戮後四處閒晃,鑽進自認為的秘密基地裡的。
  但此時他覺得,如果是為了拿酷戮,那要他脫下和服也不要緊。
  他們能逃生的方向火已經燒過來了,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衡量高度與自己的力氣,秀托一腳踩在扶手上方,用弓步穩住重心,使勁彎腰朝樓梯下伸手:「抓住我!」
  已經有一個被濃煙嗆到快不行了。平時跟在拿酷戮身旁嚷嚷義氣的同伴也是個始終如一的少年,他扛起連聲咳嗽的夥伴賣力往上推,讓秀托能夠抓住他的手。也多虧兩人合作,只有獨臂的秀托順利把整個大男孩拖上來,要他伏在樓梯上壓低身子避免吸入更多煙。少年需要有人攙扶,且第二個少年仍在受困──秀托再次伸出手,發現了他的誤算。一個人,一隻手,一個施力點,他拉不上來。
  果然是這樣嗎?
  秀托再也聞不到燒焦的臭味,也聽不清遠方的怒吼。他試圖伸出左手,卻只有空蕩蕩的左袖無力的跨出樓梯。
  沒有用處。
  什麼也做不到。
  那個聲音是誰呢?
  循著聲音而來的他,這個行為是正確的嗎?
  還不如學那隻畫眉,乖乖收起翅膀留在籠裡──
  「混帳!」拿酷戮的嘶吼在秀托耳邊炸開來。
  秀托被推開,恍惚間看見拿酷戮怒髮衝冠的粗眉底下清澈的神情。
  「你是笨蛋嗎!」拿酷戮蓋過在場所有聲音,在秀托腦殼裡嗡嗡作響。「不管是莫老五老師還是你,我全都會救!」
  沒有遺忘自己的朋友,拿酷戮整個上身都探出樓梯,雙手牢牢抓著同伴的手臂。可他沒考慮到下盤,全靠腰力就想把人拖上來。
  「你才是笨蛋!」秀托只抓到拿酷戮的褲腰帶,比起衣物不至於被撕壞的地方。成功阻止拿酷戮把體重全壓在剛剛已經被踩得搖搖欲墜的木製扶手上。「我是要你冷靜下來好好思考!」
  「你們兩個!」
  遠在樓上的聲音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身材寬厚的生物老師大手一抓,拿酷戮的上身瞬間後仰。莫老五第二隻手則抓住兩名少年緊握的手臂,以驚人的力氣把受困者給拉上來。
  「都是笨蛋!」

 

  「火災現場最危險的就是濃煙!」莫老五用丹田宏亮的遠在開闊處訓斥。舊校舍的火勢已經被控制,受困的學生也送去醫院了。「煙的速度一定會比你快,絕大多數罹難者都是被濃煙嗆傷或嗆昏!只要往下的逃生通道是暢通的,首要目標就是往地面逃!我平時教過你們了吧!」
  自知理虧的摸著後腦杓,拿酷戮試圖解釋點什麼:「因為……老師你還沒有逃生……」
  「我得確認學生都疏散完畢了啊!做老師的怎麼能第一個走!」莫老五生起氣來音量不輸給拿酷戮。
  乖乖與秀托一起跪坐在地,拿酷戮連忙點頭。
  「秀托你也是一樣!」
  沒料到會被點名,秀托渾身抖了一下,遲疑的抬頭看莫老五。
  「就算你們要畢業了,我一樣是你們的老師!我有責任保護你們的人身安全!」莫老五以拇指抵著自己胸膛。「我留下來也不是為了去赴死!只要你們喊我一聲老師,我就會負責到底!」
  浸濕的和服被冷風吹得顫抖。秀托不懂。不,秀托聽得懂。
  我也是「你們」的一員嗎?
  一件學生制服外套蓋到他身上。秀托縮著肩膀,發現是拿酷戮注意到他的哆嗦。但拿酷戮似乎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有一件外套,想想天氣蓋到秀托肩上,又想想那件沒其他人幫忙穿不回去的和服,蓋到秀托腿上,兩個選項貌似都不太對,秀托主動接過外套,輕輕抱在自己胸前。
  無奈地嘆了一大口氣,莫老五捏了捏被墨鏡壓著的鼻翼。「好了,你們回去吧。我准你們早退。」
  「聽到了沒,」拿酷戮在莫老五背後小小聲地說:「老師也說你是笨蛋。」
  「老師也有說你是笨蛋。」秀托回。
  秀托搭著拿酷戮的肩起身,他的木屐少了一隻。拿酷戮卻沒有跟著他站起,而是蹲在地上不合時宜的傻笑。
  「……怎麼了?」
  「你總算肯叫我拿酷戮了。」
  髮絲凌亂還不至於蓋住秀托的表情,他的疑惑表露無遺,頓悟與慌忙也無從遮掩。也因此拿酷戮瞄準了秀托開口的時機阻止他下一個句子。
  「沒關係吧,在老爸老媽沒看到的地方就不用裝模作樣了。」拿酷戮拍了拍膝蓋的沙土,他即使站直身子也沒有秀托高。
  但他們視線高度是對等的。


  ※ ※ ※


  如果說河狸會生蛋,你會相信嗎?
  西曬對書是大忌,書報攤卻沒有多在乎的樣子。就算沒鋪上夕陽拿酷戮也會注意到的,只是這對紙張滿不在乎的態度讓他甚覺荒謬。
  更荒謬的是新聞報導。如果說河狸長著鳥喙,腳上還生著刺能讓你身中劇毒,你會相信嗎?
  拿酷戮買下報紙。那日過後,拿酷戮在下課時間幫著莫老五收拾生物教室裡殘存的標本,他問了老師一個問題。
  「如果真相沒有人相信,那算是謊話嗎?」
  會提出這個問題的理由很簡單,拿酷戮不覺得莫老五在看到衣衫不整的秀托後還會覺得那是女孩子。本來秀托要謊稱是女人就夠牽強了。
  倘若追問下去,拿酷戮會說因為他覺得沒人會相信自己真的娶了一個男人。他想對莫老五老師坦白。
  可是坦白什麼呢,僅僅是秀托的性別而已嗎?
  「在那之前你要先明白一件事。對每個人來說,『真相』是不一樣的。」莫老五抹去標本罐上的黑色煙塵,裡頭的人魚隱隱露出牙齒。「我找到這孩子時,『牠』被供奉在一座寺廟裡,因為對住持來說,人魚就是真相。」
  「同樣對當時的我而言,『牠』就是一條貨真價實的人魚。」
  拿酷戮驚訝的看著莫老五老師,粗獷的雙手像捧著一捏即碎的藝術品,舉手投足盡是憐惜。就算標本罐裡是具眼窩深陷的醜陋屍體,就算莫老五對著每個經過的學生都說一樣的話:那是假的。
  「只要你們別檢查縫線,我大可以和你們說這是條真正的人魚。但是我更希望你們可以瞭解『牠』,無論上半身還是下半身,『牠』都曾經活在這世界上某個角落。」莫老五拿著準備好的布巾輕輕將標本罐包起來。「對現在的我來說,這孩子一樣代表著真相。是有條魚可以活上三百歲的證明。」
  燻黑的牆壁讓莫老五老師的白髮更加顯眼,拿酷戮的目光無法離開他。他總是以為老師是無所不知的存在,沒有謊言能騙過老師的眼睛。老師應該早就猜到秀托是個男人了。
  「抱歉,話題扯遠了。我只是認為,在回答問題之前,要先瞭解你為什麼想問這種問題。」莫老五給了拿酷戮一個笑容,不帶歉意,卻有自信與從容。「不過我想你就是因為心中沒有定見才會想要問我的吧。」
  夕陽把拿酷戮的影子拉得老長。報紙上刊登的生物被影子染黑,連同引用文獻和研究人員姓名也被糊在黃昏裡。無論是真是假,是全部還是一部分,都能確定有個人親眼看到這種荒唐生物活著的痕跡。
  「你只要決定你願意相信什麼就好。」
  就像決定自己要坦白什麼。
  「哪有那麼簡單。」拿酷戮捲起報紙。他很少主動買報紙,老爸就有訂一家無趣的報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買報紙,這種宛如玩笑話的報導頂多做茶餘飯後的閒聊,拿酷戮是活在當下的,他更願意去關注大眾視野裡的動物,而不是這種半真半假的未知。
  他會注意到跟魚有關的報紙,只是因為莫老五老師主修的是海洋生物學,而不是他自己有興趣。他會關注神祕生物的報導,也是因為,秀托應該會想看。
  我幹嘛為了他做這種事啊?拿酷戮抓亂自己的頭髮。老媽這次很難得的訓斥他一頓,說你怎麼讓妻子把和服搞成這樣,就算秀托……女孩子的矜持跟顏面還是要顧的。
  可能是因為過了一個冬天,拿酷戮有點忘記了。他的身份是秀托的丈夫。
  長長的影子先一步觸到圍牆。拿酷戮花了點時間才發現自己的影子沒有變得更長,而是重疊到另一個影子。秀托不知為何蹲在自家圍牆外,也沒有出聲,就是靜靜的等拿酷戮發現他。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不是一個人。」秀托微微抬起右手,紫藤色的和服被夕陽映得偏灰,要仔細看才能發現袖子裡除了秀托蒼白的手臂,還有那隻白色的幼犬。「牠差一點就被發現了。我打算等父親大人回書房再把牠放回去。」
  拿酷戮感到意外,他為這隻小狗居然被接受保護而倍感意外。秀托並沒有贊成拿酷戮一直養著牠,從小狗熱情舔他的反應也能看出秀托不是很擅長應付小動物。再說就算小狗真的被發現了,拿酷戮也想好了先藏在學校體育倉庫的備案,再加緊找新飼主的腳步就好。他們並沒有非留下這條狗不可的決心,這段時間餵飽牠的幾頓飯,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為什麼秀托需要幫牠到這種地步?
  「我們一起等吧。」拿酷戮蹲到秀托身旁。他已經習慣向秀托分享自己的事,像是學校,或是和兩位同伴上街遊蕩,還是以前秀托來不及參與的過去。他說了好多,秀托都會安靜的聽。
  「老哥和我是同一所學校畢業的。」而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自己的哥哥。「他也有被莫老五老師教過。」
  秀托臉上沒有太大波瀾,他善於傾聽。
  然而這次拿酷戮需要他的回答。
  「如果,我說如果。你當初嫁給老哥的話,」拿酷戮看著昏黃的遠方,染黃的建築群像是熔在熊熊大火裡。「你也會去救莫老五老師嗎?」
  「……如果你是還在氣我的魯莽,那你大可斥責我。」秀托的和服發出衣物摩擦的聲響,分不清是按耐不住的幼犬還是他不受控的左袖。「但如果是在問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不知道。」
  拿酷戮轉頭看著秀托,表情平淡得出奇。
  「我從來沒見過你的哥哥。沒聽過他的聲音,他在這個家住過哪個房間,他是不是曾經與你同桌吃飯,有沒有跟你吵過架,有沒有跟你和好。他究竟有沒有存在於這個世界過,我完全不知道。」
  拿酷戮的嘴角下撇。他的臼齒在狠狠咬著自己嘴巴內側。
  「你只比他好那麼一點。」秀托很難得說這麼多話。「在我嫁來這裡之前,我聽母親轉述過你,她說你是個臭脾氣的大男人,是個遊手好閒的小少爺。除此之外,我無從得知『拿酷戮』是什麼樣的存在。」
  「但是你現在就在我的眼前。會哭,會笑,會為了莫老五老師的稱讚開心,會為了朋友受傷憤怒,會為了父母反對而憂傷。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秀托直直看著拿酷戮。「就因為你是實際存在的,我才會決定要為你做點什麼。」
  拿酷戮捏緊報紙。他覺得自己好傻,他居然有那麼一瞬間認為,秀托只是在為未來拜因家主母的身份而努力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報紙攤開,荒誕的生物展開在秀托眼前。拿酷戮狠狠瞪著秀托,他知道秀托會露出他預期中閃閃發光的眼神。
  拿酷戮就是想要看到他這種表情吧。
  你也是對吧,秀托。

 

  木造房屋隔不住遠方的犬吠,牠今夜悠悠的悲鳴,一長聲後突然銷聲匿跡。風依舊在滑門外嗚嗚的響,不得其門而入的溜進夜裡。
  拿酷戮側臥著嗅榻榻米的氣味,細瞧秀托的剪影。他每晚都會放下盤髮,確認拿酷戮躺進被褥,才去捻熄燃油的小燈。如果拿酷戮讀書備考晚了些,秀托會跪坐在布團上,及腰長髮垂掛在胸前,攏著他的面容,也就看不清他的神情。待拿酷戮躺下休息,秀托才會起身熄燈,就寢。
  然而此時的拿酷戮沒有要讀書,也沒躺進被窩的打算。秀托沒問,他只是微微垂首耐心的等,新婚那時拿酷戮連聲晚安都不會對他說,秀托對於自己被晾在一旁已習以為常。
  反正也沒人指望他真的會生孩子。
  窸窸窣窣的聲響來到跟前,秀托判斷拿酷戮準備入睡,緩緩抬眼,卻跟拿酷戮的目光撞個正著。拿酷戮盤腿坐在被榻上,直勾勾盯著秀托,表情嚴肅的若有所思。
  「怎麼了嗎?」
  拿酷戮的視線沒有移開。「莫老五老師說我是笨蛋。我想他是對的。」
  晦暗的小燈沒辦法完全照亮秀托被長髮遮蓋的臉龐,仍隱約透出他疑惑的神情。
  「所以,」拿酷戮手撐膝蓋的彎腰做鞠躬的動作。「還請多多指教。」
  沒能消化拿酷戮話中的意涵,秀托只能怔怔看著他脫去睡衣,黃光點點襯出賁張的臂膀。
  就連拿酷戮給他一個吻時,他都還沒反應過來。
  嘴唇有些乾澀,拿酷戮只是貼上秀托的唇,試探性的劃過表面。第二個吻,拿酷戮輕輕扶著他的肩,用自己的唇覆蓋住秀托的。第三個吻,拿酷戮的手探進秀托的長髮,指縫裡滑過髮絲,指腹貼上後腦。他倆的唇都只留一個縫隙,像是純粹索求皮膚與皮膚的接觸,笨拙如小孩子的吻。
  秀托有個壞習慣,他在緊張的時候會嚇得動彈不得,第二秒才會決定前進或逃跑。眼前這個情況既非危險也非威脅,讓他停滯的時間多了好幾秒,多到足以拿酷戮將他打橫放至榻上,秀托才發現自己還有能力說話。
  「等、等等……你這……」他甚至還不確定自己該組織什麼語言。
  橫跨在秀托上方,拿酷戮沒有擺出平常怒氣沖沖的臉,也沒有傻笑或嬉鬧。「我這個人一向討厭說謊。所以我一直沒當面和我的朋友、和老師他們說你就是我的妻子。」
  秀托停下一開一闔的嘴,他又是那等待傾聽拿酷戮的模樣。
  「我可能真的很笨吧,可惡,真不想承認。莫老五老師和我說,只要你相信,那就不是謊話。我真的聽不懂老師在說什麼。」
  燈火明滅讓影子閃爍了一下。拿酷戮不在乎,他們的影子早就重疊為一體。
  「但是現在……我想要相信。」拿酷戮俯下身,把頭放在秀托耳畔。「我想要相信我們真的是夫妻。」
  秀托的髮裡有燈芯草的味道。拿酷戮循著散髮找到秀托的耳際,輕輕落下一個吻,細碎又輕柔的逐步點上臉龐,他能聽見秀托顫抖的呼吸,撲騰在臉上的氣息混雜著不安,促使拿酷戮抬頭去看秀托的眼睛。他知道秀托怕生,怕過度幽暗的小徑,怕囂張跋扈的行人,怕一個人獨自走進陌生的店裡。拿酷戮見識過很多秀托感到害怕的情境,所以他看得懂,秀托的眼神裡那不是恐懼。
  即使如此,在拿酷戮解開那單薄的著物,袒露出平緩但結實的胸膛,秀托還是反射性抓拿酷戮的手想阻止他,從小勉強自己只有單手做勞動力工作的筋肉暴露在隱約的光線下。拿酷戮反手扣住他的手臂,另一手繼續卸下衣物。他的視線往下瞥見秀托的雙腿之間。
  「你果然是男人嘛。」拿酷戮笑了。
  「你明知道還……!」
  沒等秀托說完,拿酷戮握住他男性的象徵,起初有點找不到方向的揉捏,慢慢換作以掌心包覆,試探的尋找套弄的節奏。秀托的肌膚止不住顫慄,連帶他的喉頭不確定要呼吸還是要出聲喊拿酷戮停手,瑣碎又細微的洩出不成聲的響。
  因過度用力而發麻的手不自主鬆開,秀托移動腳掌想要逃離這個窘境,卻有另一個熱度貼上來。拿酷戮將彼此勃起的性器緊貼,大手含著上下摩擦,有些無意識的用上往常自慰的速度,要比剛才快上許多。秀托的下腹哆嗦,臀部不住想要扭動但被拿酷戮的體重壓著,快感被他人操弄的感覺讓他無助而惶恐。
  「拿……酷戮……」
  「我……」拿酷戮的笑容掛上一點靦腆。「和你同房太不好意思了,我都在學校廁所解決……」
  「不是要……問你那個……」秀托控制不了身體的反應,結婚多久他的禁慾時間就有多長。久未經刺激的陰莖脹痛得疼,吐出的前液流得拿酷戮滿手,濕滑黏膩的觸感帶來更大量的歡愉。承受不住的秀托徒勞無功的咬自己手背,沒能用痛覺蓋過竄流在全身的感官。
  「秀托……?」
  空出左手替秀托撥開黏在額前的髮絲,昏暗的光線下隱約可見噙著的淚滴,拿酷戮反省自己是否太過衝動,但他的右手也停不下來。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一旦結束這個動作就該罷手,可他不想。
  因此他再次抓住秀托的手腕,拉過來放在自己左胸上。秀托嘴裡沒了可咬的東西,只能抖出疑惑不解的氣音。
  「你不想做的話現在就推開我。」拿酷戮的胸脯同樣有著劇烈起伏,薄汗把精實的軀體襯得立體,點狀的黃光描繪出每個幹練的線條。「你的力氣足夠推開我對吧?」
  他還知道秀托慌亂的時候會停頓,特地停下動作等待秀托的答覆。
  用力眨眼擠去模糊視線的淚光,秀托對上拿酷戮的眼睛。如果是以前的秀托,他是不會推開的。他會接受被安排好的命運,要他做個妻子,他就得做好妻子;要他做個女人,他就得做好女人。
  但那是以前了。現在的拿酷戮並非將他喚作妻子,他堅定的面容即使沒有開口,秀托也知道,他會喊他的名字,喊他的秀托。
  秀托撫著拿酷戮的胸膛,沒有施力也沒有鬆手。
  拿酷戮再次為他的唇瓣獻上一個吻。
  在指縫牽絲的透明液體提供了潤滑,拿酷戮伸手探向秀托身後,以指腹轉圈搓揉穴口,小心翼翼的探入指節。秀托縮緊大腿,拿酷戮耐心的在嘴角、顴骨、眼尾、眉心一個個親吻,一邊為秀托挪動更舒適的姿勢,雙腿側向一旁像是安睡,只餘膝蓋還為攪和的手指抽動。
  「拿酷戮……」秀托小小聲的嗓子還有點泣音。「我……」
  拿酷戮的左手握緊秀托的手。「我在。」
  已經小聲到要聽不見了。拿酷戮的下身抵著秀托後庭,他也要忍不住了。
  「你只要專心抱著我就夠了。」拿酷戮說。
  長髮在榻榻米上鋪散開來,秀托摟著拿酷戮的脖子,被進入的疼讓他狠狠抓緊拿酷戮的皮膚,雙唇、脖頸、鎖骨卻依舊被吻著,每個吻痕都比體溫還要滾燙。難以言喻的感覺隨著抽插堆疊而上,牽引著腿把腳趾縮得蜷曲。
  「……拿酷戮,」秀托能掌控的只剩緊抱拿酷戮的右手,放手就會溺斃般的牢牢嵌住。不時被綴吻的唇乾涸得嚇人,但他還是拼命呼喊拿酷戮的名字。「拿酷戮……」
  緊閉的雙腿並無阻礙拿酷戮搗入窄道,他以掌心服貼著秀托每一吋肌膚,繃緊肌肉的大腿,腰際,線條分明的腹筋,胸,每一個被和服隱藏起不見天日的男性身軀,摸索並見證每一個秀托應有的模樣。手掌滑過他寬闊的肩,來到秀托缺損的左臂。拿酷戮雙手從秀托腋下伸進背部,把秀托狠狠埋進自己懷裡。
  就算你沒辦法全力擁抱我,也還有我在。
  「拿酷戮……」
  秀托的聲音被淹沒在液體碰撞的聲響,淹在兩人粗喘的氣息裡。沒有晚風,沒有犬吠,所有縫隙裡都悄然無聲,像是跌入不存在的空間,沒有人能證明他們還停留在這個世界。
  他們能做的只有用觸感,用體溫確認彼此。你在。我在。


  ※ ※ ※


  籠中的畫眉被放置在緣廊。
  拿酷戮醒來時,秀托一如往常不見人影,八成又是早早起床去找廚房的老太婆幫忙,或是到老媽那裡等候差遣。
  照料鳥籠可能是其中一個選項,然而此時佇立鳥籠旁的不是秀托,而是拿酷戮一臉嚴肅的父親。
  這名粗眉的老男人雙手抱胸眺望遠方,拿酷戮有些擔心他會不會臨時起意走進庭園,發現假山裡那隻小狗。縱使今天是假日,工作狂的父親同樣會天剛亮就出門,傍晚才回家。故他很少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撞見老爸,但只要給拿酷戮足夠的緩衝,面對突發狀況他依舊能仔細回想過往經驗,搜尋引開老爸注意的各種方式。
  在緣廊另一頭,建築死角後隱隱探出一角紫藤色。秀托也在留意。發現這一點的拿酷戮決定大大方方的從老爸身後走過去。
  「禮貌呢?」
  果不其然,老爸叫住拿酷戮:「見到長輩不用打聲招呼的嗎?」
  只要跟老爸起衝突,他就會悶著氣回書房去了。拿酷戮的經驗是這麼說的。
  「喔。」所以拿酷戮連頭也沒回,以回話的字數細微調整老爸的怒氣值。依拿酷戮的角度,他的判斷並不算錯。
  「拿酷戮!」老爸提高聲量,但不到怒氣沖沖的地步。這個程度還不會被留下來訓話。「我可沒有要讓你玩物喪志!」
  是是是,你有什麼要求儘管說,我不會聽的。拿酷戮自信的走過環繞庭院的雪見拉門,筆直朝秀托的方向走去。
  因此他沒聽清父親說了些什麼,也沒發現自己的腳步一覽無遺。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秀托揣著袖裡的小狗,幼崽都長得很快,他得用整條前臂捧著牠。
  「我有問到一個同學的親戚了,他們家住在山上夠牠跑。說會來參加畢業典禮,撐到那時候就能送走牠了。」拿酷戮伸手摸了摸小狗的頭。「你到那裡還會有朋友喔,儘管期待吧。」
  也就是說,還有兩週。
  夕陽為他們拉的影子是齊頭的,秀托依舊習慣保持拿酷戮後面幾步的距離。大概是一時興起,拿酷戮提了在家門外空等不如到附近走走的主意。從前他是不可能和秀托走在一起這麼長時間的,被熟人看到肯定會說上一句感情真好。要說拿酷戮已經完全不害臊那是騙人的,他只是覺得朝東方而行,任由影子抹去他彆扭的憨笑會是個好主意。
  可惜不是。至少在他們轉過不熟悉的街口,目睹一個穿立領制服的高大學生從雜貨舖裡走出來的瞬間,拿酷戮心中的警報器立刻響起。
  「妳早該叫我回來幫忙的,」高大的少年還在朝店舖裡頭說話,發見拿酷戮時後半句話停在空中。他就是那個被秀托砸了一條魚、被拿酷戮揍得鼻子歪斜的不良少年老大。
  拿酷戮直覺將秀托護在身後。這是常理之內,畢竟他不會知道自己害對方打架打輸丟了面子,提早交棒給下一任老大。他更不會知道不良少年們沒再繼續找他的碴,是新任老大發現拿酷戮出身的拜因家有個出了名難搞的老頭,果斷宣布這份恩怨到此為止。
  眼前這名少年也知道。就是心中這份怨氣不吐不快:「喂喂喂,搞什麼啊,夫妻倆很恩愛嘛,特地來噁心人是沒被打過?」
  「哈,」拿酷戮擺出耀武揚威的笑。「當然沒有,哪像你被揍了那麼多拳,還真令人羨慕啊。」
  「拿酷戮。」秀托出聲喊他。
  拿酷戮知道秀托是要他別挑釁人家,他呿了一聲轉身就要帶秀托離開現場,誰知對方沒要善罷甘休。
  「這麼聽話啊,做那種女人的狗丟不丟臉啊你?」
  「啊?」拿酷戮的血氣方剛沒那麼好治。「『那種女人』是什麼意思?」
  「喔喔,抱歉,」少年仗著人高馬大走近他倆,手插口袋的痞子樣滿是嘲諷和威壓。「看你老婆男不男女不女的,是不該叫女人,要叫人妖才對。」
  「拿酷戮!」秀托想喊拿酷戮放下拳頭,他懷裡的小狗也跟著汪了一聲。
  可這高大的少年沒對拿酷戮停在空中的拳頭做出反應,他看清秀托袖裡探出個頭和爪子的幼犬,諷刺的笑容突然灌滿怒意。「你們還真的是傻子啊?把那種雜種狗當做寶?」
  「要你管!我們家養的狗是我們家的事!」就算只打算照顧一段時日,拿酷戮還是認牠做自己的狗了。
  「誰不曉得拜因家是有名的討厭狗!」少年拉大嗓門。「你家老頭當年還踹了咱家小黑一腳!這帳我還沒跟你們算清呢!」
  「我老爸是我老爸,我是我!不要拿我跟他相提並論!」拿酷戮也扯得臉紅脖子粗。
  「我看你也沒好到哪裡去嘛,遛條狗也用抱的!你當那是玩具啊?那是會跑會跳的動物!」
  「沒繫牽繩本來就要用抱的!萬一牠跑到大路上給車撞了怎麼辦!」
  「那不是藉口!光看腳掌就知道牠長大會是大型犬,更需要運動量!」
  「怎麼啦?」雜貨舖裡的老婆婆摸索著牆壁走出來:「發生什麼事了吵吵鬧鬧的?」
  雜貨店老闆娘的出現讓兩名少年停止爭執,鼻孔噴著氣瞪視彼此。秀托抿著嘴旁觀這幕場景,他們三人都察覺到了。
  拿酷戮和這位高大的少年是同道中人。
  「剛剛是不是小黑在叫?」老婆婆的動作很明顯她的眼睛已經沒法看清人的形體,只能朝大略的方向問:「小黑回來了嗎?」
  「不是的,奶奶。是別人家的狗。」少年放棄對峙,前去攙扶年邁的老婆婆。「小黑都走幾年了,妳別對每條狗都叫小黑啊。」
  與拿酷戮相視一眼,秀托捧著被拿酷戮洗得乾乾淨淨的白毛小狗,謹慎的走向雜貨舖──他還是老樣子對生人小心翼翼過了頭,只是這回他極近距離的蹲下身,讓懷裡的小狗去嗅老婆婆的手。
  「牠還沒有名字,叫小黑也可以的。」秀托輕輕地說。
  手裡觸到濕潤的鼻子,老婆婆緩慢的摸了摸小狗的頭,露出慈祥而放心的笑容。
  天空染上更多紫色的時候,拿酷戮與秀托走上歸途。沒有人叫他這麼做,但拿酷戮還是回頭看了雜貨舖一眼,正巧撞見高大的少年送奶奶回店裡頭去後又走出來。嚴格來說他倆仍是敵對關係,所以少年遠遠的朝他又吼了一句。
  「養不來就送去更好的人家啊,環境很重要知不知道!」
  「少囉嗦!這種事不用你講!」
  還有兩週就會送人了!拿酷戮沒喊出來。他手插口袋聳著肩,盡力要領著秀托往家裡的方向走。
  秀托只能看著拿酷戮的背影。小狗在他懷裡鼓譟,像是突然想讓拿酷戮抱一抱。
  只剩兩週了。
  「別哭了,再哭你會更捨不得。」
  「吵死了!我才沒有哭呢!」

 

  畫眉叫的時候遠方的犬吠正興頭上,以致拿酷戮沒聽見夜晚不該出現的鳥啼。鳥籠裡的畫眉平時是放在室內的,定時才讓秀托拿出來曬曬太陽,所以走在廊道上的拿酷戮不會看到鳥籠擺到何處去。不怪拿酷戮沒注意到那麼多細節,他們在庭園裡重新藏好了狗,拿酷戮只覺得那不知誰家養的狗叫得好,只要有別的狗引開注意力,就沒人會注意到家裡這隻狗。
  他倆才剛踏進和室散出的燈光下,紙門便被打開了。拿酷戮的母親一臉和祥的喊拿酷戮進來。
  「媽有點話要和你說。」老媽招了招手,也往拿酷戮身後的秀托喊:「秀托你先回房吧。」
  秀托頷首退回夜幕的陰影後。畫眉的啼似乎更加倉促。

  「明天和你爸一起去吃頓飯吧?」老媽的語句添了點柔軟和卑微。那是拿酷戮和老爸吵過架才會出現的語氣。「對方是你爸的一個老朋友,他們很久沒見過面了。你陪他去,順道給他添點面子。」
  「沒有那個必要吧。」拿酷戮在老媽面前坐沒坐相的,反正老媽不會訓他。「朋友?我看是客戶之類的吧,幹嘛非要帶我去?他如果想介紹繼承人什麼的,等畢業再說。」
  多拖一陣是一陣。拿酷戮是這麼想的。
  問題是老媽不如往常,比起寵溺,她的臉上更多是擔憂。「哎,不是跟店裡有關的事啦,是……」
  「跟秀托有關的事?」拿酷戮打斷老媽的欲言又止。他大概猜得到,今天不用去學校所以他幾乎整天都和秀托待在一起,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傍晚時分的漫步。八成是等不到他獨處的時機,最後選擇直接支開秀托吧。
  老媽皺著眉嘆了聲小小的氣。「……對方也會帶他們家閨女去。讓你們年輕人認識認識。」
  「不用了。」拿酷戮眼尾抽了一下。「我有秀托了。」
  「只是先見個面,沒別的意思。」做母親的當然知道兒子的臭脾氣,一昧瞞著拿酷戮只會讓他更固執。「見過面覺得不喜歡也沒關係,我們多找幾個。娶秀托的時候媽不是和你說了嗎?一定會再讓你選個你喜歡的。這次你不用急,多認識幾個女孩子總有你看得上眼的,到時再來談結婚的事,好不好?給人家一個機會嘛?」
  「要這個機會幹嘛?嫁給我當側室還不如去認識其他單身的男人。」拿酷戮顯得冷靜。他知道只要態度夠強硬,老媽就會放棄勸說,只能夠交給更強硬的老爸來跟他「談」。就算老爸直接喊他明天去相親好了,他會在吵架過後勉強答應,再放人家鴿子。總歸來說,只要拖延時間就行了。
  即使可能要拖到父母都老死病死。
  「可是……可是,」老媽今天卻沒有那麼好搞定,比往常還要更努力逮住對話。「秀托他畢竟……是個男人嘛。你也差不多這個年紀了,是該娶個妻子回家給爸媽安心了呀。」
  「所以秀托不算我的妻子?」
  紙門沒有隔去多少犬吠,激動的叫聲刺進拿酷戮耳裡扎出怒火。面對母親往日的溫柔,他已經盡全力別把情緒全反映在音量上。「老媽妳不是還誇過他的嗎?妳說他是個好媳婦,做事勤快又聽長輩的話。妳還說我們感情變好了,我打架次數也變少了,都是秀托的功勞。那些都是場面話而已嗎?」
  「不……不是,媽當然很高興有秀托這個媳婦。」老媽變得慌張窘促,卻依然想攔住拿酷戮往室外走的腳步。「只是……只是……!拿酷戮!你回來呀!」
  拿酷戮拉開紙門。
  「拿酷戮!」老媽喊住拿酷戮的聲音裡有著哭泣。「媽只是不希望你做錯事啊!」
  我做錯什麼了?
  犬吠在遠方驟然停止。除了老媽的哭聲,和室外寂靜得嚇人,沒有風,沒有人影,沒有鳥啼。
  拿酷戮咚咚咚地跑回寢室,踩到幾個嘎吱作響的木板也無暇顧及是否塌陷,更看不見那個畫眉不見蹤影的房間。他以為秀托會在外頭偷聽的,曾三番兩次在適當時機進房打擾長輩嘮叨,任誰也不相信他沒有偷聽。所以拿酷戮忍住了,這年紀獨有的羞澀或是彆扭之類的,他不是能在秀托面前講出那種話的個性。
  除了秀托以外我誰也不要。
  然而此刻的夜帷裡卻沒有秀托。是老媽吧,老媽有要他回房。秀托很聽話的,他現在一定在寢室裡,一定是這樣。
  拿酷戮的冷靜從來都是經驗累積的冷靜。他在本質上不是那麼沉得住氣的人,稍一差池他就會忘記動手前要先動腦這件事。所以他沒有去思考愈來愈暗的屋內代表著寢室裡沒有點燈這件事,也沒有思考為什麼是老媽來勸他,而不是老爸親自來下命令。如果要拿酷戮妥協,他們不會要拿酷戮到和室裡,而是進那間有著堅實木門的書房才對。
  拉開滑門見證到空蕩蕩的寢室,拿酷戮才真正想起不該在夜裡啼叫的鳥。他終於開始思考,如果只是想對拿酷戮一個人談話,支開秀托的理由只要讓他去跑腿就可以了。
  四周啞然無聲,拿酷戮想起那個不會有風聲鑽進縫隙的西式書房。在早晨出現於緣廊的父親是多麼異常,他居然沒有發現。只有那裡得貼在木門上才能聽見裡頭所有動靜。

  狗媽媽在移動幼崽時會叼著小狗的後頸。所以當你抓著同樣地方,小狗就會老老實實。
  拿酷戮的父親不可能知道這點,他只是順手一抓恰巧抓到了對的地方。
  「喂!」拿酷戮碰的一聲打開木門,才一吼就停止動作。他需要時間釐清書房裡的光景,像是滾落在地的鳥籠,慌張拍翅撞著柵欄的畫眉,拎著白狗火冒三丈的父親,還有跪在地上磕頭的秀托。
  「真的非常抱歉。」秀托沒有理會身後的拿酷戮,頭也不抬的繼續說:「我會負起責任將牠處理掉,還請您把牠還給我。」
  「……你們在做什麼?」拿酷戮的嘴又比腦子快了。他踏進書房內,怒氣使他沒來得及避開鳥籠而踢了一腳,畫眉在籠裡驚慌失措的衝撞,卻因為籠門沒被撞開無處可逃。
  「你該問的是『他』做了什麼。」老爸無起伏的語氣突兀的掛在齜牙裂嘴的臉上。
  「秀托什麼也沒做吧!」拿酷戮大步朝老爸走去,在越過秀托時被他給叫住。
  「夫君!」秀托依舊維持叩首的姿勢,拿酷戮看不到他的表情。「是我的錯。是我不該隨便將路邊的野狗帶進來的。」
  「這個家不需要狗。」拿酷戮的父親又開啟自顧自的演說。「就只會添亂子,把一切搞得骯髒又噁心,看看『牠』的傑作。」
  籠中的畫眉仍在啼。拿酷戮知道老爸想說是狗嚇著了鳥,但他只是衝動了點,並不笨。只要給他時間,他就能確實看見事物的樣貌。
  「你全都知道吧。」拿酷戮逼近到父親眼前。「你知道狗就在庭院裡,所以你演了這齣戲,就要一個藉口說秀托連隻鳥都照顧不好。」
  兩個橫著粗眉的男人猙獰地瞪視彼此。終究是兒子要更耐不住性子,動手揪住父親的領子。
  「你知道的吧,會把狗帶進家裡來的只有我!」拿酷戮的眉尾橫出好幾條青筋。「怎麼,輪到我做你的寶貝兒子了,你就捨不得罵了嗎?有種就不要針對秀托,直接衝著我來啊!」
  「放手。你還懂不懂規矩?」被稱為父親的男人瞇起眼睛,眼裡容不下其他。「連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都不知道,你有身為下任當家、身為男人的自覺嗎?」
  畫眉朝鳥籠撞出聲響,以為沒人會看見似的,規律地朝籠口頂撞。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等我處理完那個下賤的『東西』,我再來重新教育你。」
  可能是眼前這個老男人壓抑怒火的語氣太過平緩吧。拿酷戮沒聽見任何聲音,不管是揮拳擊中的悶哼,還是被撞倒的椅子,或狗和人一起摔在地上的巨大聲響。一切都過於緩慢,慢到足以他抱走被放開的幼犬,慢到轉過身還不會被老男人逮住,慢到他可以拉起秀托的手臂,喊著要秀托跟他走。
  秀托卻始終沒看他的眼睛。
  沒料到秀托會固執的跪在原地,拿酷戮氣急敗壞地大喊:「走啊!」
  「請您替我去把牠丟掉吧。」秀托的頭垂得很低,幾乎把脖頸給扯出衣領,徒留蒼白的皮膚面對拿酷戮。「這樣父親大人就不會生氣了。」
  「你在說什麼啊!」
  秀托很謹慎。拿酷戮可以聽出些微的差異,聽出秀托把狗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根本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啊,為什麼把狗的份量看得比自己還重?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甩開我的手?
  「……父親大人,」秀托背對拿酷戮,碎步走近摔著尾椎爬不起身的公公。「您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受傷?」
  為什麼?
  拿酷戮獨自消失在家門外的夜裡。

 

  光線在晃動。只能看到一點光影的老人還坐在櫃檯內,剛搬來跟她同住的孫子要她別亂走動,等忙完再來領她進房間休息,免得發生意外。
  晚風隨著拉門打開吹進來,老人面向門口,她當然看不清氣喘吁吁的拿酷戮,也就看不見他左手抱著的小狗,和他右手抓著的毛巾跟飼料碗。
  「抱歉,我們已經打烊了。」雜貨舖的老闆娘帶著歉意笑了笑。模糊的影子沒被勸退,直直朝她走來。
  「老闆娘!妳會遛狗嗎!」拿酷戮氣沖沖的發出大音量,他這大嗓門的習慣還是改不過來。
  「遛狗……喔,會啊,小黑都會陪我去散步。」年邁的老婆婆沒發覺自己陷入回憶。「白天我得顧店,我都是晚上帶牠出去。」
  「妳會好好餵牠嗎!」
  「小黑最喜歡我做的雞肉丸子了。」有些雞同鴨講,卻剛好回答了拿酷戮的問題。「牠牙口不好,得切得很碎才行吶。小黑是真的很有耐心啊,在我說開動之前牠都會乖乖等我。」
  「好!我明白了!」阻止老人細講丸子的食譜,拿酷戮已經知道他想知道的資訊。「你們這裡有狗屋嗎,不會把牠晾在外面淋雨吧!」
  「咦,下雨了嗎?小黑跑出去了嗎?」老婆婆顯得慌張,摸索著櫃檯就想起身。「不行不行,我去牽牠進來。」
  她的手裡摸到一個毛茸茸的物體。熱呼呼的,還把她的手舔得一片濕。
  「小黑在這裡。」拿酷戮說。
  露出安心的笑容,老婆婆接過白狗,溫柔的抱在懷裡。「小黑真乖。我就知道你不會亂跑的。」
  拿酷戮繞到櫃檯後蹲下身,視線與小狗齊平。「所以有狗屋嗎?」
  「沒有。」老婆婆搖搖頭。「小黑都是和我一起睡的。」
  「把狗推給我奶奶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高大的少年從店鋪後方現身,居高臨下看著死捏著毛巾的拿酷戮。
  「奶奶她很明顯腦筋不太清楚了吧。你不該去找更好的飼主嗎?」少年板著臉,他沒有過問任何拿酷戮出現在這裡的細節,只是陳述事實。「我們家也不贊成奶奶再養一隻狗。這麼說有點觸霉頭,但這次會是狗還是奶奶先走,誰也說不準。」
  「老闆娘已經是個夠好的選項了。」拿酷戮沉下臉。他的怒吼可以響徹整間店鋪,卻不是對此處的人們生氣。「至少比那個地方好了啊,混帳!」
  「哈,所以我不是說了嗎?環境很重要。」少年跟著蹲下,把譏笑的內容更近距離的傳達。「你再怎麼疼牠,只要在那個環境裡,終究不會幸福的。」
  拿酷戮是鐵了心了。他沒理會少年的挑釁,朝老闆娘遞出毛巾和飼料碗:「這些是小黑的東西,可以讓牠早點熟悉環境。」
  「你沒聽見我說的嗎?現在的奶奶不保證能照顧好狗。」
  兩個剛跨進成年門檻的少年終於正式面對面。一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個嚴肅而凜然。
  「我就可以保證。」高大的少年伸出手。「交給我吧。」
  經過這晚,他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了。就讀學校、生活範圍、經歷與人生都大不相同,如果他們都沒血氣方剛的掄起拳頭,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沒有這份血氣方剛,也不會有拿酷戮鬆開拳頭,把毛巾交給對方的一天。
  拿酷戮走出店門時回頭了。熄燈的店舖黑壓壓的,即使有後方居住空間的燈光,也已經照不清小狗身在何處。拿酷戮深吸一口氣,以貫徹雲霄的氣勢大吼。
  「有件事我還是得和你講清楚!秀托他才不是人妖!」擦乾的淚水又滿溢出來。「他是人!」


  ※ ※ ※


  天空是粉色的,萬里無雲的藍天被蓋在紛飛櫻花之後。
  冗長的演講與感言沒能進拿酷戮的耳朵。他只是來拿一紙畢業證書的,誰品學兼優,誰又要鵬程萬里,都與他無關。
  秀托是打算不再正眼看拿酷戮了。
  送走狗的那晚,拿酷戮流浪在黑夜裡,直到天空的魚肚白再也藏不住他的影子。
  清晨的鳥鳴環繞整座宅邸,沒有一隻飛進圍牆,也聽不見畫眉的聲音。拿酷戮在一片寧靜中橫跨庭園,石子沙沙聲嚇跑了所有鳥。
  肯定是因為徹夜未歸,所以秀托先睡了。拿酷戮回到寢室見著秀托在被窩裡的背影,對自己這麼說。
  秀托再也不轉過頭來看他了。
  身旁一群大男孩吸著鼻子,禮堂的椅子坐得屁股生疼。沒有流下淚水,反倒對自己能保持端正坐姿這麼久感到意外,拿酷戮不覺得自己如此有耐心。
  他怎麼可能容忍秀托一生垂著頭再也不瞧他一眼。
  與父母冷戰的第三天,拿酷戮抓住秀托的肩,強逼他把臉擺在視線之中。秀托迴避著眼神,沒有手能去遮擋臉頰上已經轉黑的瘀青。
  拿酷戮扭頭就走。
  「你要去哪裡!」秀托明知故問的拉住拿酷戮。
  「還用說嗎?」拿酷戮沒有提高音量,他覺得他很冷靜。「我再去揍那臭老頭一拳。」
  「我沒關係的。」秀托的聲音輕得只能飄落地面。「只有這一次而已,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會揍你一次的人就會揍你第二次。」拿酷戮的面目猙獰。「我會讓他明白這點。」
  莫老五老師遠遠對學生們揮了揮手。拿酷戮事先就知道了,今天也是老師的船班啟航的日子。台上的致詞還沒結束,在台下邊緣這淡淡的揮手就是他對學生最後一次道別。
  老師從來不會阻止他打架,但老師也不完全支持他打架。有時候低頭不失為一種選項。拿酷戮一直聽著莫老五的諄諄教誨,總有幾次聽進去和沒聽進去的。
  拿酷戮向父親鞠躬道歉了。
  鼓掌聲為畢業典禮謝幕做總結。學生們朝自己的級任老師簇擁而上,拿酷戮也被人潮夾著推到班導面前,不免俗地聽了些雖然你讓老師頭疼但你真的很優秀之類的話。
  店裡的伙計誇拿酷戮學得很快,不愧是學校高材生,不出幾年肯定能把接手的事業做得更大。
  總是和拿酷戮廝混的兩位朋友搭上他的肩,擠歪了他的畢業胸花,也把鼻涕抹在他身上。你真的是最棒的兄弟,我們永遠都會是朋友。
  「拿酷戮先生是個溫柔的人呢。」小家碧玉的女孩與拿酷戮並肩行走,他們的父母與媒人在後方遠遠看著這對年輕男女相識。
  被燒得搖搖欲墜的舊校舍已經被夷為平地。拿酷戮還是看著曾經會和秀托一起踏上階梯的位置,那裡有著櫻花瓣散落在地,又被風捲進人群。人群中有他的父母,衣著正式的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
  秀托也不例外。
  緩步跟在公婆身後,他的身高讓他無法被人群擋住臉龐,臉上的瘀傷已看不見痕跡,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直到他們三人走近,拿酷戮才能看清秀托一襲菖蒲色的和服,下擺點綴著白色的東方鳶尾花紋,與秀托的膚色同樣蒼白。
  老媽拿手帕拭淚。他們的兒子終於要成為大人了。
  「莫老五老師他今天就要離開日本了。」拿酷戮如唸稿般平淡的說。「我想去港口送他一程。」
  「這樣啊,替我們多謝謝那位老師。」老媽的喜悅溢於言表,不同於她旁邊不苟言笑的男人。「你快去吧,我們就不打擾你和老師了。」
  準備跟著公婆腳步回去的秀托頭上落了一瓣櫻花。
  「秀托,你跟我一起去。」
  在流動的人群裡,拜因家四人全停止動作。正準備離去的兩位父母回頭與原地停留的兒子相視,被夾在中間的秀托僵著身子,不確定是否要跟著回首去看拿酷戮。
  兩個粗眉的男人撐大雙眼,隔著秀托瞪視彼此,讓秀托更加不知所措。
  「秀托!」拿酷戮仍盯著該被稱做父親的男人,那個讓全家聽其號令的一家之主。「你不聽丈夫的話了嗎!」
  老媽趕在現任家主下令前出聲緩頰了。她對秀托擺了擺手:「去吧去吧,記得早點帶拿酷戮回來。」
  秀托很盡責。要他做個聽話的媳婦,他就會乖乖閉上嘴,卑微的以行動表示忠誠。
  在畢業典禮前一天,秀托依舊在緣廊留意著畫眉,沒有風能吹動他垂掛的左袖,也沒有聲音可以呼喊他轉過頭來。
  即使是拿酷戮大步踩著嘎吱作響的地板。
  拿酷戮也在緣廊邊坐下。他倆中間夾著鳥籠,溫和的陽光從屋簷灑落,只差一釐米就可以照亮他們。
  鳥籠滾進庭園裡。拿酷戮抓住秀托的肩一聲不吭的吻了上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秀托猛力推開他不該親近的丈夫。
  「你做什……!」秀托的唇乾得像是離水的魚,只能扯出嘶啞的句子。「不要在這種地方!」
  拿酷戮笑了。他的粗眉擰成八字,卻掛著張狂的笑容。
  「你果然有力氣推開我嘛。」
  校園裡處處是畢業生的離語。距人聲稍遠的地方,拿酷戮在體育倉庫後方翻找些什麼。或許是離開公婆的視線,秀托終於出聲表達疑惑。這裡很明顯不是港口。
  「我把狗送給雜貨店那個混帳了。」拿酷戮用背影回答毫不相關的答案。「真的把狗送人後,我才發現牠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
  秀托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莫老五老師對我來說也很重要。」拿酷戮翻出事先藏匿的東西,順手拍了拍沙土。「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能託付給重要的人,而不是那種半吊子的傢伙。」
  骨節明晰的手悄悄捏緊菖蒲色的衣袖。秀托並不清楚,他衣上的白花是夏天的花,是他倆舉辦婚禮的那個夏日就來到他手上的和服,也是他唯一一件能出席典禮的正裝。
  但他清楚拿酷戮拿出來的皮箱代表什麼意義。
  「船票我都準備好了。」拿酷戮的音量反常的平靜。「走吧。」
  表示理解的點點頭,秀托伸手想接過那只行李箱,卻被拿酷戮握住手。拿酷戮快步走出倉庫旁的陰影,讓困惑的秀托停下腳步阻止拿酷戮前進。
  「等一下!」並非全是公婆的指使,秀托認為做妻子的就該走在丈夫後方,牽手這過於親暱的舉動不該出現於大庭廣眾之下。他的大半截身子都停留在陰影裡。
  「等什麼?」拿酷戮早就不在意誰會看見了。「你要留在這裡嗎?」
  沒有要給秀托回話的機會,拿酷戮自顧自地說:「在莫老五老師身邊會比較幸福吧?」
  「我……」
  「聽他說他的故事,他的見聞,他的旅程,那些日子很快樂吧?」拿酷戮堅定地站在陽光之中。「錯過今天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秀托蒼白無力的手被捏得死緊。拿酷戮從來沒有牽過他的手。
  錯過今天就沒機會了,是嗎?
  拿酷戮與秀托手牽手走出學校敞開的大門。

  現在是櫻花最美的時候,也是櫻花的最後一面。驚人數量的花瓣被掃落在地,把道路全染成粉紅色。拿酷戮右手提著行李箱,左手牽著秀托,毫不留情地踩過花瓣。秀托試圖維持在拿酷戮身後一步的距離,道路兩旁的視線還是扎得他如坐針氈,他本來就不習慣被這麼多人看著。拿酷戮掛著胸花,大搖大擺的走在大路正中央,有種向行人宣告他才是主角的錯覺,並且他緊握的手要把秀托拱上女主角的寶座。
  「夠了吧……」秀托眼前吹過一片櫻花組成的薄紗,讓他沒辦法看清拿酷戮的背影。他不確定是櫻花阻擋了他的聲音,還是拿酷戮裝沒聽見。
  港口來往的人潮眾多,都是要搭船的人。熙來攘往的人群莫名有股默契,簇擁出一條道路筆直延伸到莫老五的方向。莫老五站在隨身皮箱後方,手裡拿著他的菸斗。他要搭的船已經有人排隊正在登船,他卻還悠然站在此地,彷彿在等著誰。
  「莫老五老師!」
  莫老五轉過頭來,見著熟悉的學生而露出爽朗的笑容。「呦,拿酷戮!秀托!」
  該結束了吧。秀托遠眺靠港的船,想著自己會站在上頭何處。
  「你們特地來送我啊?」莫老五是想著等畢業典禮結束才離開的話,會有股衝動想跟每位學生一一道別。如此臨走的瀟灑被兩位學生打斷,讓他難得擺出苦笑。「抱歉囉,老師只能跟你們說一聲再見。」
  「我們畢業了!」拿酷戮鏗鏘有力的報告,手依舊沒有放開。「是該從老師身邊獨立了。」
  莫老五吐出的煙與櫻花融為一體,讓秀托的眼前更加撲朔。
  「但是很抱歉!」拿酷戮拿出平時的大音量。「我們如此不成熟!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
  秀托垂下了頭。
  「所以!今後要請你繼續關照,」拿酷戮奮力鞠躬。「我跟秀托了!」
  秀托瞪大眼睛。他終於看向拿酷戮的側臉,並瞬間彈回來往後退了一步,手被牢牢嵌著無法掙脫。
  「你在說什麼?」秀托眼球顫動。我?跟秀托?
  秀托才突然驚覺,拿酷戮從沒有說船票只有一張。
  「不是你先說的嗎?」沿路都直直看向前方的拿酷戮首次回頭抓住秀托的目光。他的笑容有著張狂,脆弱,還有賭一把。「你說『不要在這種地方』。」
  只要離開這裡,離開這種地方就可以親吻你。
  我尊重你的決定。
  「說什麼傻話!」秀托往後退又被拉住的動作讓他的左袖擺盪。「你想過你的父母了嗎!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回去繼承家業,早點成家讓他們安心!」
  「然後讓你一輩子做個聽話的小女人?」
  那隻受驚嚇的畫眉最後還是死了。
  秀托的眉心堆起皺摺。
  「我是在那裡長大的,所以我很清楚。住在那棟房子裡,是哪裡都不能去的。」拿酷戮的手紋絲不動。
  秀托的嘴角扭曲。
  「我說過了吧。我想要親自去看見那些活生生的動物,而不是蹲在家裡看報紙。」拿酷戮的音量愈來愈大。「你也想去看吧,會生蛋的河狸,能噴火的食腐巨龍,長得像牛還生著羽毛的魚!你想親眼看看吧!」
  「那種東西……」秀托好不容易才能張開嘴。「那種東西怎麼可能存在!」
  「一定會有!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拿酷戮最後總是用吼的,一副氣呼呼的樣子,即使他根本沒生什麼氣。「你沒去看看怎麼會知道!」
  莫老五往空中吐了一團煙圈,短暫停歇的風讓它擦過菖蒲色的和服才全部消散。他的兩位學生引來許多人圍觀,莫老五也沒有要阻止他們。
  「莫老五老師也是,他找了十幾年都沒找到!但他還是繼續找!就為了親自看到那條魚一眼!」
  喂喂,別說得好像老師一輩子都找不到一樣啊。莫老五摸摸鼻子,對著行李內的標本罐無奈又欣慰的笑。
  他的角度只能看見拿酷戮的背後,因身高的緣故遮不住秀托的臉,所以莫老五看得很清楚。
  「你難道不想看看嗎!」拿酷戮吼得口沫橫飛。「那條三百歲的魚!」
  「我當然想啊!笨蛋!」
  港口在飄落的櫻花中安靜下來了。莫老五吐出第二個煙圈,再次刮起的風讓它只能搆到拿酷戮的立領制服。莫老五含著菸斗默默看著他的學生,那名身著女仕和服的男人。
  秀托說不出第二句話。他的淚水淌過顫巍的嘴角,順著消瘦的臉滑落下頷,滴在櫻花鋪出的毯上。
  畢竟教導拿酷戮的時間比較長,就算不看臉,莫老五是瞭解他的。
  拿酷戮丟下右手的皮箱。他可能是想幫秀托擦淚,手緩慢的由下往上揮,最後只幫秀托撩起額前散落的髮絲。
  他替秀托掀起蓋頭的那枚櫻花。
  「那你就待在我身邊。」拿酷戮的語音短促,但那是他花了好久好久,仔細思考才得出的結論。「我們一起去看。」
  幾乎沒有人群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莫老五看看登船用的木板,再看看路人當中些微差異的鼓譟,決定打斷他的學生們。
  「你們就問一下我的意見吧。」莫老五說。
  手牽著手的兩人看向他。拿酷戮的左手從頭到尾都沒有放開。
  「以老師的身份來說,我實在不該在沒有告知家長的情況下帶著學生出國。」
  拿酷戮很衝動。他立刻開口想要說點什麼,被莫老五抬手阻止。
  「但是我想,人在異國的土地上,」莫老五收起菸斗。「和剛好搭同一艘船班的同鄉互相照應,是人之常情吧。」
  深吸一口氣。拿酷戮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現在他是個天資聰穎的大人。
  「真的非常感謝!」拿酷戮深深朝莫老五鞠躬。
  他牽著的秀托還說不出話來。雖然慢了些,他也一起彎下了腰。
  「那麼,拿酷戮,你應該知道那代表什麼吧?」莫老五指著他們來的方向。那裡有個路過的民眾,聽了莫老五前半段話後正往市區的方向奔去。
  拿酷戮理解很快。他認出那是店裡負責帶他的伙計。
  「明白就好。」莫老五抱起隨身行李。「跑!」
  船離港了。
  最後踏上甲板的是三組腳印。


  ※ ※ ※


  被揭開櫻花的天空露出無垠的藍。
  春天的陽光沒那麼強烈,只是毫無遮蔽物的甲板上還是曬得有些發燙。海風比想像的還要猖狂,沒被絡起的細髮拍打在臉上,秀托也沒有怨言,風恰巧能吹乾他溼潤的眼眶。他還沒有手能為自己擦乾淚水。
  拿酷戮依舊緊緊牽著他的手。他們都只剩繼續向前走的選項,看著面前遙遠的海平線,在沒辦法用眼睛確認彼此的情況下,只能用觸感體會。
  「我先說,我沒有準備你的行李。」拿酷戮迎著風說。
  畢竟秀托也沒有什麼好帶走的。
  「所以……等到當地我們得先替你張羅。換洗衣物之類的。」拿酷戮偶爾才會像這樣降低音量,而不是用宛如昭告天下的氣勢大吼大叫。
  天氣晴朗,是大太陽的好天氣,甲板上卻落著點點水滴。
  「到那個時候,女人也好男人也罷,你可以決定你想穿什麼。」
  菖蒲色的左袖飄逸在風裡。下襬的白花仍整齊服貼秀托的腳,白皙如他的膚色,遠遠看會以為那就是他的雙腿。
  「不過……和服也是、偶爾可以穿一下啦。」拿酷戮不在乎親密接觸引來的眼光,但他還是對要說出口的話感到彆扭。「你穿和服……很好看。」
  一路上都等著被放開手的秀托,終於合起手心緊緊回握拿酷戮的手。
  「……那我可不能常穿。」秀托瞇起眼朝向太陽。「要是你見一次哭一次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我才沒有哭呢,呆子!是陽光太刺眼了!」
  拿酷戮奮力用衣袖擦拭眼淚,沒能看到秀托展露出的笑容。唯有驚鴻一瞥能目擊那個笑容的一角,若是熟人更會訝異,那樣縹緲而燦爛的笑居然出現在秀托臉上,甚至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只要沒有相機能夠拍下,沒有目擊者可以描述,就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秀托的笑容出現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但拿酷戮並沒有後悔他沒在此刻去捕捉秀托的笑。
  因為他相信,牽在手裡的那抹笑容是真實存在。

 

The end. 


 

我真的是超用力要寫出一場世紀婚禮,各位賓客等等記得跟門口的新郎新娘拿喜糖喔

這裡還有一批好長的備註也可以參考一下喔


總之呢既然都要寫和服了我想放花語,可是覺得一堆花的和服太華麗了不太符合日常外出服的感覺,所以從顏色下手,選了名字都是花名的日本傳統色

  1. 竜胆色:龍膽花,花語是「愛上憂傷時的你」
  2. 藤色(紫藤色):紫藤花,花語是「沉醉於愛情」
  3. 菖蒲色:鳶尾科的統稱。這裡使用東方鳶尾(溪蓀),花語是「信者之福」。而白色的東方鳶尾花語是「我會珍惜你(あなたを大事にします)」

菖蒲色必須說明一下,這是日文漢字,寫做菖蒲(あやめ),實際是指鳶尾科的花。我們所熟悉端午節的那個日文漢字也是菖蒲(しょうぶ),但它是菖蒲科的。
咳其實我查到「我會珍惜你」這個花語我就栽下去寫大綱了,寫到一半才發現白色的東方鳶尾才有這個意思,幸好用在畢業典禮,穿正式一點的色留袖或付下應該沒問題嗯嗯嗯,原本只有想讓秀托穿色無地。想說這樣我就不用想花紋只要強調顏色就好
是不是太多和服專有名詞看不懂?沒關係我查完資料也覺得這誰看得懂啊,所以文內一律寫和服兩個字帶過。

另外因為藤色還可以指一種類似黃褐色或奶茶色的顏色,而日本傳統色中的藤色指的是紫藤的顏色,故本文才寫成紫藤色。


接著因為秀托是UMA獵人所以我試圖塞一堆UMA元素
結果就是年份超級對不上,抱歉啦我跟歷史真的沒有很熟拜託鞭小力點,不然就當作我在寫架空日本吧嗚呃呃
有參考的UMA以下:

  1. 襲擊人的巨大怪魚→原型是明治初期出現的龍魚,有可能只是鱘魚。襲擊人的傳聞是鰐魚,被認為是龍魚傳說的衍生。
  2. 人造的假人魚→原型是19世紀的斐濟美人魚,是猴子+魚的人工產物。本文改成人類純粹是因為我不知道猴子的牙齒有幾顆,根據劇情需要整個大改。
  3. 拿酷戮用樹枝畫的圖→原型是飛棍,約2000年左右流行(?)的生物,有可能只是使用連續曝光拍下的昆蟲,導致照片看起來像長了很多翅膀的棍子。但拿酷戮只是隨手畫畫,本文中的拿酷戮並不認識飛棍。
  4. 長著鳥喙還有毒的河狸鴨嘴獸。長得太神奇在早期被認為是人工縫合的UMA,於1818年被發現公的鴨嘴獸還可以分泌毒液。因為是在日本鎖國期間被發現的動物,明治時期有特別報導應該算正常範圍吧,我們也是都21世紀了還可以看到鴨嘴獸有多神秘的新聞啊,不管啦我的劇情需要比較重要。
  5. 能噴火的食腐巨龍科摩多龍。在印尼被流傳的UMA,傳言說科摩多島上有著會噴火的龍。直到有歐洲人登島發現這裡真的有巨大蜥蜴,會吃腐肉,吐出紅色的舌頭就像噴火。是在明治時期尾聲才被證實的存在,故本文背景是還不知道科摩多龍真面目的。我順便來散播未查證消息,是我以前看過的故事但我現在找不到來源,據說有個旅行團登上科摩多島,其中一個遊客脫隊後失蹤了,其他人找遍全島只找到了科摩多龍旁邊的衣服碎片,疑似被科摩多龍獵殺吃掉了(不能只有幼小的我被這個故事嚇)。
  6. 長得像牛還生著羽毛的魚。出自《山海經》,據說就是穿山甲,只是形容詞用得很奔放。其實有著真身的UMA在山海經裡選的話應該很多,只是我怕這裡會變成山海經大全集。


都塞UMA獵人要素了,野獸獵人也要塞一下吧:

  1. 山貓→日本是怪醫黑傑克有救過的西表山貓比較有名,但牠是在20世紀才被確認的,依本文背景大眾認知的山貓應該是對馬山貓,但對馬山貓的知名度慘到連中文維基都沒有,決定只在文內提到山貓兩個字就好。
  2. 日本狼→有名的已絕種動物,在明治後期判定滅絕。依本文背景應是瀕危狀態。

 

最後要說我有喜歡台語會用「牽手」代稱妻子……雖然不是台語歌但請讓我點播一首蘇芮的《牽手》
我真的好喜歡這首歌,而且他才幾句歌詞就可以寫出我花這麼落落長想寫的東西……!

因為愛著你的愛 因為夢著你的夢
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 幸福著你的幸福
因為路過你的路 因為苦過你的苦
所以快樂著你的快樂 追逐著你的追逐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這兩人動畫就有走過紅毯了
    全站熱搜

    阿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